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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桶上的小孩
    “这究竟会是水面荡开后平静下去的涟漪,还是会燎原的星星之火,我有生之年终是不能探得结果。但大邺立国百年之内,我仅有的影响力还能维持,若是能达成这几点,或许还是能有希望的。当真能有现代文明的种子在这里发芽,当新阶层出现,当社会开始流动,当法治大于人治,当鸿沟可以跨越。一切都不会是阻碍。或许几百年后,帝制也会被取代,适合于中原大地的新制度出现,或许一切都将不一样。”

    “但百年实现这些,大邺又能存在百年么?当有一日大兴宫被付诸一炬,或许连我此刻的话语也化作灰烬。中原大地或许会重蹈我所知的覆辙,重复着帝王一千多年的更迭,停滞不前。”

    “但若只有一丝可能。只有一丝也罢,我也愿意去相信。”

    “曙光纵然会被乌云遮蔽,但若能曾照耀在几个人的眼里,或许也会改变。”

    崔季明读到最后,终是无法抑制声音的微微颤抖()。

    殷胥回过神来:“怎么了?”

    崔季明眼眶有些热,唇却是笑着的:“我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说。我只是,忽然有些瞧不上自己。但又很高兴,这个王朝是被这样的人建立的,历史是被这样的人改变的。”

    她的确是从内心感受到了敬仰。她是因世道而存活的普通人,但她也明白,有些人在思考的时候,是超越了现世的人们的。思索如同一道现实大门,通向了人们想不到的世界。

    崔季明不明白在高祖晚年的时候,大邺是个什么样的景象,但如今看来,好似如今的大邺距离这个土壤并不是太远。他的星星之火或许没有燃起,却也未曾熄灭。

    “百年之约么……大邺建国也快有百年了吧。”殷胥捡起那折页本,和崔季明一起靠着书架坐着,道:“但这土壤,或许也开始能见到了。”

    崔季明放下了手,转头看他:“如何说来?”

    殷胥垂头,心中澎湃。

    若是奴婢制度真的能开始废除,加上府兵制受到控制,世家必定会开始走向衰落。大量曾经的奴隶成为散户,如今运河的商路大行,所谓流动化的前者或许也可能开始实现。再往后,高祖所说的法治与平等还会遥远么?

    但殷胥是听说过,万春殿似乎藏有大量高祖的手稿与著作,只是他登基之时万春殿早已被俱泰焚毁。殷邛很有可能也阅读过类似的内容,那他是如何选择的?那他想削减世家实力、又对府兵制动手,甚至几次与他商议过废除奴婢制一事,会不会也于此有关?

    殷胥道:“你且看着,我会去努力实现。”

    崔季明扯出几分笑意道:“可我却帮不上你什么,我只能给你读读这种东西罢了。”

    殷胥:“那我问你,你说你与高祖一起从天上来,是不是真心话。因为相较于我的有几分难理解,你很明白高祖写下的东西意味着什么。”

    崔季明笑:“说是天上,你个呆子还真信啊。不过……和你很像,我也有一点前世的记忆。前世的记忆告诉我,我是和高祖来自同一个地方。”

    殷胥呆住:“那你的意思是说,你……也不是心里只有十四五岁?怪不得你一下子就肯相信我……”

    崔季明:这重点不对吧!

    殷胥:“那你大概活了多少年?”

    崔季明无耻的打了个哈哈:“加上这辈子的十几岁,嗯……跟你差不多吧。”

    殷胥:“……你是觉得我算术有问题是么。”

    崔季明:“嘿嘿。”

    殷胥:“敢情你前世就活了十岁?”

    “记不清了嘛,我就说我只有一点记忆,大概是过奈何桥的时候觉得汤太难喝,喝一半偷偷倒一半了吧。”崔季明开始装疯卖傻。

    殷胥心下却陡然想起了崔季明说过的话。

    ‘你说我这都不是第一回做人了,怎么还把自己活成这个样子,当个人真难。’

    他拿起那折页本,合上后放入了书袋,站在书架之间狭窄昏暗的缝隙里,看着崔季明道:“你比我更明白高祖所说的含义,你也会比我更向往那样的时代吧。崔季明,你会不会站在我这边帮我。”

    崔季明坐在地上,书架透过来的微光,给殷胥的身影蒙上一层微光()。她仰头叹道:“殿下,我是修的伴读。”

    殷胥道:“我知道,可我仍希望你能跟我去实现同一个目标。我有自己的路,我只是希望这条路上有你一起。”

    崔季明扯出几分笑意:“殿下,以你的身份而言,没有血污的道路是无法通往那个皇位的。你怎么知道你的父皇,不是为了登基改变天下才去屠戮手足的呢?若是高祖的手稿,是这类俗体字的,殿下可以来找我,里头的字眼,我愿意用我那点浅薄的可怜的知识去给你解释。”

    她陡然想起了灯下,崔式所说的。

    有些人想换个玩法。

    高祖想推进的路子,或许是正确的。但却极有可能是崔家在反对的。

    她能怎么选,该怎么选?

    这种可能不会成功的所谓“伟大事业”,她作为一个现代人,不可能不受鼓舞。但站在崔家的对立面,她也是无法做到的。

    崔季明扶着书架起身:“我……祝愿殿下能够一往无前,我也将不会与殿下为敌。你很有能力,这皇位真的可能会属于你,然而在您朝皇位进发的道路上,或许不必有我。”

    殷胥从没有想到崔季明会这么与他说。

    显然她虽总挂着笑,却并不是轻易和旁人亲近的性子,纵然是修,崔季明也只是偶尔与他玩闹。殷胥心中其实略有些得意的,自上次万花山之事,或许更早,崔季明总是表现的很愿意来捉弄他。

    他虽知道可能是崔季明玩心重,时常也会恼羞成怒,但总是高兴的。

    他至少觉得,自己对于崔季明而言,算是个特殊的。

    若是这一天,躺在桌边的崔季明,没有来找他戳戳弄弄,总觉得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他以为这一世,或许也能顺顺利利,堪称挚友。

    但崔季明虽信任他,也爱与他说话。却并不希望二人的利益绑在一起。

    崔季明说完了那段话,便起身准备走了。她也没有别的意思,大概是打算去再抄完剩下的部分,殷胥却陡然生出一种,这一世二人会越走越远的感觉。

    殷胥陡然开口:“崔季明,你对我而言很重要。”

    他可以想象许多人不在他身边,却唯独没法想象崔季明与他背道而驰。这种强烈的依赖心理,仿佛在前世的十几年来早已深入骨髓,他可以对外挺直脊梁,仿佛就是知道会有一个人永不会离开他。

    就算是赴死,就算是黄泉路,她都从千里之外赶来,站在了他身边。

    崔三几乎是他所有安全感的来源,即使一年见不了几面,他也永不会感到孤独。殷胥一直希望崔季明能依靠他,她现在需要他找人来教她练武,需要他来教她读书,需要他从万花山中救她出来。这种被需要带来的成就感,甚至远胜过看龙众一步步壮大。

    崔季明并没有在意他的话,坐在桌边敷衍道:“啊,很多人对你而言都很重要呢。”

    殷胥轻声道:“你不一样。”

    崔季明没能听见,低头提起笔,一时走神,居然老老实实用正常的字体抄起了书,她脑中想的却全是——阿耶到底知道些什么?

    若是他不愿说,但牵扯到崔家,崔季明不可能就没心没肺的这么过日子。

    她必须要知道,所谓打算换个玩法的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