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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桶上的小孩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夜并没有开始太久,但当雪雾的茫茫天色中,远处透出一点如稀释般渐渐透明的蓝色,宣州城外的人才呼着白气,恍然发现一个夜晚也走到了尽头。

    从匈奴时期,常年出现在草原上以作号令的鸣镝,第一次响在宣州城上。

    崔季明两颊冻的发红,她拉弓时,转头对殷胥道:“捂上耳朵。”

    殷胥两脚站的发麻,一直盯着城墙内外看得眼睛发疼,崔季明又说了一句,他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伸手捂住耳朵。

    崔季明松开冷得快没知觉的右手,椭圆箭头的鸣镝朝天而去,熹微的天光下,它白色的小小身躯甚至刚飞出去就肉眼难见,却发出了刺入脑子一般极度尖锐的呼鸣,响彻整片深蓝色天空。

    殷胥捂着耳朵都皱了皱眉头,旁边毫无准备的将士们简直都因这刺耳的声音想跪下了。

    就在旁边拉弓的几个小兵捂着耳朵,内心腹诽:这郎君就提醒端王一个,敢情别人压根就不管啊!

    崔季明跺了跺脚,穿着薄羊皮靴子的脚总算多了一点知觉()。她趴在结满冰的城墙上往下看,那些在阵中支撑了一夜的将士,怕是也要腿脚发软了。崔季明已经看不出来还剩下几成人,他们的围阵朝两侧让开,如隐匿行踪般拼命朝两侧而去。

    一直被隔离开城墙的士兵和流民,一时没有阻挡的扑在了城门上时,每个人都懵了一下。

    崔季明看着城墙下几乎都被无数流民的尸体铺出一座小山,垫高了城门前,无数已经冰凉的血结成了红色的冰,连带着顺着城墙流淌下去的水,死死冻在地面上。

    殷胥显然也看见了,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崔季明轻声道:“你在这里看着吓人,但若要是我们赢了,估计还要派人下去清理尸体。血肉连着无数人冻成一座冰坡,拿铁锹都砸不动,只能用热水浇上溶开,血流成河,那才是真恶心。”

    他转过头去。崔季明浅琥珀色的瞳孔内映着远处微蓝的天光。

    她说的如此详细逼真,必定是见过的。

    刘原阳身在何处崔季明找不见,那些阵队士兵的藤盾厚厚一层血污。他们有的人好似撑了一夜,知道可以撤退后,心头猛然一松,便再站不住了,一个人倒下,阵法便有了破绽,随即就被旁边一*轮换上来的敌兵砍杀在刀下了。

    崔季明看着绝大多数的阵队已经往两边撤离开,而对方的将士一心要攻开城门,命人不许追击,立刻撞开城门。

    她猛地一敲锣鼓,在城墙上待命已久的将士将无数冷水兜头而下,那冷水在如此寒冷的清晨,浇得城下哀鸿遍野!士兵们守了一夜,面上有疲惫也有成功的兴奋,他们来回跑着将水桶倒下去。

    崔季明看着灭火用的无数水车几乎已经被用个大半,仍然还有将士说:“郎君,端王,要不要我们再运水来!这招管用,好多人都直接冻的黏在了大门上!”

    崔季明摇了摇头:“不必再去。他们很快就可能砸开城门,感谢诸位将士在此奋战到最后,为城内无数百姓断后,这道防线有刘家军的功劳,也有你们的功劳。撤退吧。”

    这些兵虽然没什么本事,也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但此刻在城墙上没有一个人临阵脱逃,更没有人有过一句怨言。崔季明是真心感谢他们。

    她伸手道:“将剩余的箭矢和刀能随身带走就带走,你们撤退的时候,也不要拖后腿,用刚刚射箭的利索出城北去与你们的家人汇合吧!”

    她说罢,对殷胥招手,朝城墙下走去。

    台阶走到一半,忽然一群年轻的兵扑在城墙边上,各个冻的鼻头发红,却兴奋的朝她喊:“郎君!不知郎君姓甚名甚,在哪里做将领?宣州城已然不能住了,我们去投奔你,做你的兵可好!”

    崔季明仰起头来,看着他们年轻的面孔,笑了笑,却没回答,朝城墙下走去。

    城墙下,天色蓝的浓厚,不点灯只能依稀看清旁人的五官,考兰与几个侍卫牵着马正在等,崔季明听着城外木桩开始撞击城门的声音,心知这城已经撑不住多久了,连忙和殷胥上马,一行人往城北奔去。

    宣州城内最宽阔的街道上,满是各家翻箱倒柜扔出来的东西,曾经飞扬的酒店脚店的彩布招牌孤零零的在地上落灰,几处家里甚至不想给旁人留东西,一把火烧了自己的房子,厚重的灰烟顺着风的方向斜飞。

    他们一行人驶出城北门时,远远看着守城的将士也从城内陆陆续续开始撤退。

    宣州刺史先走一步,他缀在百姓队伍的最末尾。

    殷胥却没有想到安王的车马和侍从还留在城门外,泽听见了马蹄声,立刻掀开车帘来,舒了一口气:“你们总算是出城了()!不要下马了,快走,顺着官道往北,一起走!”

    殷胥愣了一下,在马上拱了拱手:“你实际不必等我们的。”

    泽没有说太多,他道:“我不放心。”便放下车帘,车夫驱动马匹。

    还有些人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城,还有些人则是慢慢腾腾还想趁着混乱去偷拿别人东西,已经到了这时候,崔季明已经做的够多,她不再多管,随着泽一起,往官道上而去。

    他们在官道上走了没一炷香的时间,就看到了撤退的百姓大军中的队尾。南方的官道本来也不宽阔,此时几乎道路都被各家的牛羊驴车堵得死死的。殷胥比较担忧泽,他伤了腿之后身体应该一直比较虚弱,刁琢又有身孕,应该让他们先一步去和州才是。

    然而如今官道上往前延伸几里地都是宣州的百姓,他们六骑的马车根本不可能通过。

    刁琢倒是说自己一直身体很好,既然不能通过也不要紧了。

    两位王爷的车驾便缀在队伍的最后,随着队伍缓缓往前走去。崔季明不断往身后张望,渐渐的地势稍微高了一些,她已经能看得见远处的宣州城。她没来得及去看城东西两侧的战况,但她看到城北连一具尸体也没有,也明白了——有人用命为这场攻城划出了不可越一步的雷池之线,拼命将血海尸山挡在了一侧。

    城门已破,城内好似涌入了许多人,有些人似乎也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想顺着官道追过来。

    但毕竟血战了一夜,对方又只有将领才有马匹,渐渐的也有几个人出了城北一段,便回到了宣州城去。崔季明趁着这一段坡路往回望时,也有无数百姓正回头朝家的方向望去。

    渐渐被升起的晨日照亮了宣州城灰蓝色的城墙,也照亮了无数回望的瞳孔和面庞。

    就在崔季明车马前头有一两户人家,看起来像是小商户出身,因孩子太多,拉扯着七八娃儿也缀在末尾,那打扮利索的妇人怀里用布包挂着个七八岁的丫头。小姑娘似乎崴了脚,不得走路只能被背着,她圆圆眼睛回头望过去,道:“阿娘,你不说来的人都是流民么?他们不是因为自己家里不能住了,才来我们这里的么?我们为什么要逃,给他们一碗热粥不就好了么?”

    那妇人手里正打着绳结,就算逃亡的路上也在不停忙活,似乎专注着手头上的活计,回答的敷衍,道:“傻丫头,要是给他们两碗粥就能解决,天底下也不用打仗了。他们不但要粥,还要饿死我们。”

    小姑娘半天没觉出来这回答有为她解惑,但毕竟年幼,也不在意,玩着她娘亲的头发:“那我们跑出来了,也是流民了么?”

    这回那妇人总算看了丫头一眼,道:“瞎说,你娘会织布会绣工,你阿耶会干活会挖矿,你两个最大的哥哥已经会种地了,我们怎么就是流民了。”她将小姑娘往上抱了抱:“等到了和州,阿娘可以去织院做工,你哥哥阿耶可以去租地,咱们不会成为流民的。”

    他们说话声音并不大,崔季明隐约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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