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永乐二年三月初三，泗胜村送葬的队伍从村口出发，一路有人吹着唢呐，向远处走去。也不知道为什么，唢呐这种喜庆的东西会在出丧的时候被用上，而且居然还能吹出这么哀伤的声音。

    队伍最前头走着几个老者，手上拿着引魂灯，口中念念有词，他们是负责引导游荡的死者灵魂前往墓地安歇的，而这种工作一般都是由家族中几个长辈担任的。

    队伍从头到尾一片素白，白衣、白帆、白纸，老者身后跟着七八个三四十岁的男人，他们一个个也都是脸色肃然，不曾变过表情，而他们所做的便是撒纸钱，相传这样做可以买通冥界阴神，让死者在下面少受些苦。中间一口棺木，被刷的漆黑，由四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抬着，向前缓缓移动。

    林有财拉着林凡之走在棺木的右侧，两眼无神，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棺材，而他的脸色也不大好，原本黝黑的面部却无故添了几分蜡黄。林凡之双眼肿胀，侧脸的泪痕依旧清晰可见，从今日开始，他便是一个没娘的孩子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送葬的队伍突然停下来了，一名老者拄着拐杖走到众人面前，发出苍老的声音，道：“墓穴已到，安葬！”

    “白莲！”

    “娘！”

    林有财与林凡之同时扑倒在棺木上，原来早在两个月前，白莲便因林涵之被拐而忧思成疾，终于在二月二十五日逝世，今天恰好是她头七之后的第一天。此时人群中走出几个四十余岁的男人，其中一人赫然正是林有福，只见他把手搭在林有财的肩膀上，安慰道：“好了大哥，嫂子已经走了，你就让她早些入土为安吧。”

    “是啊有财，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有凡之要照顾呢，可千万不能倒下啊。”又一人道。

    林有财一顿，看了看痛哭的林凡之，随后深吸一口气，道：“不错，几位兄弟说的是，为了凡之，我绝对不能倒下。”

    林凡之却是不管这么多，只是死死地扒着棺材不放，眼泪止不住地落下，一滴接一滴地打在棺材上。为了防止延误时辰，几个叔叔伯伯也一起上前将林凡之拉开，入土仪式这才开始。

    几个年轻的族人此时走了过去，用绳子将棺木套住，分四个方向一起使力，在一片使劲声中，厚厚的棺木便被缓缓地抬起，而在那一刻，唢呐的声音又想起了，预示着死亡的曲子，又在这山林中回荡开来。

    林凡之停住了哭泣，立在远处，怔怔地看着被放入坑中的黑色盒子：那里面装着娘，装着爱了自己十五年的母亲，而从此时，母子便是两重天了。

    心中有一丝悲痛，那悲痛却又如黄河决堤一般汹涌而出，充斥着全身，只是那一刻，林凡之不再动容了，或者哀莫大于心死，母亲的离去，给他的打击太大了，竟压得他忘记了哭丧。

    凄冷的唢呐声依旧在周围响起，只是忽然间，一段悠扬的笛声传来，刺破了唢呐的独奏，入土这种**的仪式竟有人吹笛子，这种行为立刻引来了不少人的不满，而那吹笛人正是林凡之。

    此时一人怒喝：“凡之，你干什么？还不停下？”

    他刚想上去训斥，却被一老者拦住，那老者似乎也很好奇，只是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林凡之。由于笛声的介入，吹唢呐的人也吹不下去了，纷纷停了下来，唯独林凡之一人在那里独奏。

    笛声悠扬，尤其是在开始的那一小段，音调比较迅速，倒像是在哪家办喜事的人家里吹的，只是懂音律的人立刻便可以听出，这是在为后面造势。果不其然，一曲吹罢，后面的音调立刻被拖得很长，而且移宫转调的地方很多，但每次转调皆以哀伤的音律转开，致使全曲充满着悲凉。

    在这悲凉的笛声中，不仅林有财在那里痛哭，就连那些关系较远的人也在那里暗自流泪，笛声悠扬，悲凉刺骨，山林之中回荡着众人的哭声，不绝于耳。天边，乌云遮挡着日光，为此刻的环境更是增添了一分凄婉。阳春三月，充满的却是那压抑的悲哀，山风习习，夹杂的却是那刺骨的凛冽。

    忽然，一声鸣叫划破天际，众人抬头，却见林凡之头顶之上竟有百余只鸟儿盘旋！麻雀，杜鹃，燕子，一只接一只，一圈并一圈，扑腾着翅膀，凄厉地鸣叫，一声又一声，直到响彻整个山林。所有人都惊呆了，抬着头，张着嘴，愣愣地说不出话来，百鸟齐飞，这是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轰——”

    一声春雷响动，自远处传来，将大地撼得颤抖，乌云翻滚，顷刻间一场春雨便下了起来。众人惊醒，连忙四处奔走，寻找避雨的地方，只有林凡之，一人，一笛，一青衣，立在那里，头顶，依旧是百鸟齐鸣，众雀共舞。

    “哗——哗——”

    雨很快便下大了，雨滴顺着他的长发在脸庞滑落，夹杂着眼泪，滴在了大地上。林凡之忽然停止吹奏，抬头看天，继而大笑，笑的很疯狂。

    “哈哈哈哈！苍天，你是在流泪吗？连你也为我们鸣不平吗？天道到底是什么？是什么啊？哈哈哈！果真是天道无情，天道无情啊！”

    林凡之疯狂地笑着，雨水与泪水的混合物流满了那张悲愤的脸，他一直笑，一直喊，歇斯底里地骂着，接着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众人见了，皆是吃了一惊，尤其是林有财，更是飞快地冲了上去，一把将林凡之抱在了怀里。

    此时，林有财的弟弟林有福走出来道：“大哥，安葬仪式耽搁不得，要不我把凡之带回去吧，这雨下的这么大，估计凡之要生病啊。”

    林有财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点点头，把林凡之交给了弟弟。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林凡之醒来时，已经躺在了自家的床上，屋外依旧是倾盆大雨，雨水打在屋顶的瓦砾上，让人听了有一丝凉意。他看了看屋外，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仿佛被人抽空了一般。

    此时林有财从厨房走了进来，正撞见林凡之往屋外看，当下笑道：“你可算醒了，真是吓死我了，今天一早你就和撞了邪一样，一直在那里疯笑，我和你二叔都惊出一身冷汗。”

    林凡之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忽然屋外传来一男子的声音：“哥，凡之醒了吗？”

    “醒了，你进来吧。”林有财呵呵笑道。

    此时林有福进来，见到林凡之已经醒了，径直走到他的床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道：“恩，烧已经退了，这就好。”然后又对林凡之道：“你小子今天真是邪了门了，一直看着天在那里叫嚷，我还以为你魔怔了呢。要知道，你爹现在可就只剩你一个人，你要是再有什么事，你让你爹怎么办？”

    “对……对不起，二叔。”林凡之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

    林有福微微一叹，对于哥哥一家的遭遇也是不胜唏嘘，随后便和林有财出了房间，商量着以后的事宜。林凡之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让他此刻的心情也变得十分压抑，发了一会儿呆之后，便又将头埋进了被子里。

    从今往后，当初那个四口之家，就只剩下自己和爹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