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落校园(1/2)
作者:郑景川
    盐碱荒滩上的小县城,只有自东向西的一条扁担主街。东西长,南北短,建筑低矮,土里土气。洋气不洋气往往跟高度有关,比如大厦、洋人、高跟鞋、高脚杯。

    县一中就在汽车站北边,一直往北走,撞到围满草垛的大影碑了,绕过去再往北,就看到学校大门口了。

    天空银云密布,聚在高处,俯视着小县城,密谋商讨着什么。雪絮纷纷扬扬,下得越来越紧。

    县一中的一排排教室伸出一溜溜烟囱,钻出不见首尾的黑龙,黄澄澄的冰溜子挂得让人揪心,像是握着毒素弹,随时要坠落,袭击下方。

    “听说要换语文老师了。”两名男生缩着脖子,脚下的雪“咯吱咯吱”叫唤不停,胳肢窝夹着饭盆往食堂走,瘦子小声嘀咕,“语文老师吃嫩草,这下算是磨着牙了。”

    “你咋消息这灵通呢?咋回事儿?”黑脸胖子斜过脸问瘦子。

    “这顿饭,你先请喽,红烧小排骨,炒蒜薹,今天就不用再要炖鲫鱼了。”瘦子嬉笑着斜睨胖子,一脸雀斑像是要蹦出来。

    “烧你个猴屁股,你就别说,把你憋胖喽。谁稀罕听啊。”胖子仰起没有眉毛的脸快走几步,脚下的雪片直打滑,丢下一句,“小样儿,回去没你蒜蓉辣酱吃,你就得全招了。”

    “后果这么严重吗?”瘦子翻翻白眼,“哥儿俩好,断什么,别断粮草。连我不知道的也都告诉你还不行吗?”瘦子央求的语气紧跟胖子几步,媚笑十足。

    “你以为呢?我主要是考虑你不说会更难受,其实也不用拿这些吃食控制你。”胖子悠然慢下脚步,斜睨着瘦子,像是透过军大衣看到了瘦子的骨头,又透过骨头从大衣穿了出去。胸有成竹地等瘦子从嘴巴里挤牙膏了。

    “被吃的女的,就是那个谁,老谁家的小谁。”瘦子吞吞吐吐,嘴里像含了水,鼻腔里拱出来的声音又懒又痒。

    “还跟我扯里格楞,鼻子给你打**儿去。”胖子挑起轻淡的眉梢,瞪起虾米眼,止步等瘦子走过些,右脚朝瘦子屁股轮过去。

    瘦子似乎熟悉胖子的招数,屁股一挺,化解掉了胖子的脚法。

    “好几辆警车呢,抄了家。听说采了不只一朵校花,到了局子里,都得招了。皮鞭子沾凉水,一打一咧嘴。小胖子儿,也架不住。”瘦子似乎在吊胖子胃口,嘴巴不停渲染,嘻嘻嘻地望着胖子。

    “嘀咕啥呢?”从旁边凑过来俩抻着牛脖子的男生,眼珠子探出乌溜溜的问号,望着瘦子。

    瘦子收了笑脸,脸沉着一仰,瞥一眼俩人,拒之千里。瘦子喉结蠕动,嗓门儿细高,“不该问的别问,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要是能沾上胖子的光,就等散喽晚自习,开个卧谈扩大会儿。前提是,瓜子花生糖块伺候着,烟就不用讲究过滤嘴不过滤嘴的了。”

    “奸臣样儿,有话不好好说,马上就该成猴了,人类得退步多少年,才回到你这个猴样啊?要吃要喝的,我非给你打劈喽不行。”胖子又施老招儿,飞出一脚。瘦子屁股又往前一挺,碎步冲进食堂。绿大衣后挂着雪泥的半个脚印像草坪上乱蹦的鱼。

    午后的雪花像是乱了方寸,漫天狂舞,在屋顶、树梢、操场埋伏奇兵。北风“呜呜呜”地在校园里兜圈。

    高三一班下午第一节课上化学。雪下疯了,风追着雪花,挠雪花的胳肢窝。一群雪花痒得浑身抖颤,冲向玻璃窗,溃散在窗台上。不依不饶的风,顺势拖拽一把,然后去戏逐另一群。

    上课铃响起,学生的嘴巴像群鸟儿丢了翅膀。

    “带韩犯!”瘦子高着嗓子的话音刚落,化学课韩老师就推门闪进教室。一团雪花儿尾随着他也挤进教室,扑落在他脚跟儿地面儿上。韩老师扶扶黑边眼镜,挺胸大步走上讲台。因为瘦子刚才的一嗓子,几个女生还在回味,额头压在摊开的书本上,忍俊不止,肩肘一抖一抖地颤。

    韩老师把书放到讲桌上,两手交替掸大衣袖上的雪花,笑呵呵呲出牙,“今儿咋都这么欢喜呢?该过年了,是吧?该吃肉了,是吧?”说着,脱了蓝呢子大衣,叠放在讲桌上。又摘下眼镜,从裤兜掏出一块巴掌大小皱褶的麂皮,低头不紧不慢地擦镜片。

    教室中央,铁炉子里的火苗“呼呼呼”舔着炉盖儿,空气里散发着铁皮烟筒烧热后的微微金属味儿。

    “让我说啥好呢。你们当下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学习,学习,再学习。努力,努力,再努力。都到啥时候了呀,有的同学还像掐了脑袋的蚂蚱,不知道哪儿是家。问这问那,削尖脑袋打听。跟你有啥关系啊?问得那个细。学习上咋儿没一丁点儿这股劲儿呢。”韩老师眼泡浮肿,灵动的眼睛下边像盖上了饺子皮。

    瘦子白着眼凑近胖子耳朵,“说你呢,一点儿不用功。用体重向学校抗议,光长肥膘,不长心眼,不用功。”

    韩老师重又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透出神采,“一些同学拿出十分之二的劲儿,用在学习上,就不用我这么费唾沫星子咧。长点心眼吧。”

    “还十分之二,五分之一就行了呗。光鼓捣元素周期表儿了,控制数学的小脑萎缩了。”瘦子的嘴巴在胖子耳边不失闲。

    胖子用胳膊肘子顶一下瘦子,顶到了肋骨缝的疼处,瘦子呲牙咧嘴,脸色微红。

    趁韩老师扶眼镜腿儿往北窗外望的空儿,瘦子攥上拳头,中指节突出来,暗暗捅胖子的腰眼。

    “哎呦呦。”胖子疼出了声儿。

    全班同学一片嬉笑声。

    “你咋回事?”韩老师双手撑着讲桌,眼盯住瘦子,一脸冰霜。

    “说你呢,肖贵斌,就是你放的屁,你往后瞅啥?”韩老师站直身子,眼镜片后的眼睛黑白分明。

    “我咋了?我没放屁。”瘦子肖贵斌小声嘟囔了句。

    “臭毛病都是谁惯出来的?给我站起来。”韩老师双手抱肘,脚跟一翘一翘。

    瘦子肖贵斌一扭八道弯,水蛇一样不情愿地起来,低头用四根手指挠后脖颈子。

    “惯吃惯喝儿,不能惯毛病。”韩老师轻蔑地扫视瘦子肖贵斌,“给我学呢吧?吊儿郎当的样儿,大学能进去吗?想进啤酒厂——旁边挂铁丝网的地方,是吧?就你这身排骨,禁得住吗?天天躺床上,摸摸胸口,对得起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儿的父母吗?你父母还以为你咋刻苦呢。”

    肖贵斌的瘦脸扭向南墙,颧骨闪着微光,喉头滑动,咽口唾沫,瞥一眼韩老师。

    “你也不用不服,我扒拉过的捣蛋的差劲学生能给你当师傅,就你那两下,别让我看着添堵就行。”韩老师红脖子上浮出几条小青龙,越说越生气,跨步走下讲台,走到肖贵斌跟前,“先到外边凉快凉快去,化学课别上了。看着你,我身体里就起化学反应。”

    教室里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一团雪花贴上玻璃窗,朝里边看,又缩着脑袋滑下去。

    瘦子肖贵斌从南墙拔出脸,朝向韩老师,眼里举出一面凛然无畏的盾牌。

    两人目光擦碰的瞬间,韩老师果真发生了化学反应,像酒精遇见了火苗。韩老师扶扶镜框,伸手捉住瘦子肖贵斌的大衣肩,两脚下沉扎根儿,手上发力,一顿一顿往外拉肖贵斌。

    瘦子肖贵斌的鞋底和地面像焊在了一起。他对韩老师频频发力有些不耐烦,猛地晃了一下肩。韩老师显然低估了肖贵斌的猴劲儿,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他低下头,往脚下找原因。他的三接头皮鞋面儿上挂着雪花融化的水滴,鞋底边廓挂着一圈儿细细的雪线。韩老师跺跺脚,双腿向鞋底要了力气,再次拉肖贵斌。

    肖贵斌上半身趴在桌面上,两手抱着课桌,如抻着救命稻草。课桌跟着他旋转,小牛犊儿样沉闷地嘶叫着。

    “你给我把手松开。”韩老师喘着粗气,脸色煞白,声音依然沉稳有威慑力,“猴劲儿还不小,是吧?你给我走——”

    胖子识相地早站到了过道儿,前后桌的学生也不知什么时候让开了场儿,眼睛怯怯地望着韩老师和瘦子肖贵斌。

    炉火“呼呼呼”抽进烟筒,炉盖儿紫红。

    韩老师转手揪住肖贵斌的大衣领子,积蓄力气,准备再往外抻肖贵斌。

    “放开我!”肖贵斌预感到了新一轮撕扯的威压,嗓子眼儿发出歇斯底里的喊叫。

    窗外的雪花顿了一下。

    “我自己走!十年以后,你等着。”肖贵斌抖开韩老师的手,大步走到门口,拉开门,裹进风雪里。

    “你有种,我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是吧?”韩老师脸色比雪还白,“教了这么多年书,我什么没见过,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多。前段时间,我在西大河边马路上骑车子。有辆绿解放车开过来,跟着我走了会儿,又超过去抹我。把我挤到马路下边儿,差点儿掉河里喂鱼。车上下来个人,摘了墨镜跟我说,韩老师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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