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两个柿子·之三:大场面的小见闻(1/1)
作者:锡林牧歌
    两个柿子

    那是1961年,我14岁,刚上初中一年级。暑假的一天,我久病在床的母亲叫我过去,非常郑重地交待我去办一件事。原来母亲听人说房山有个地方可以买到不错的红枣,价钱也还能接受,于是打算去买一些,用来辅助治病。可是派谁去呢?父亲是从来不管这些闲事的,想都不要想,而我们弟兄三人我是长子,两个弟弟一个6岁、一个10岁,所以这事只能摊在14岁的我身上。

    母亲好一番叮嘱,要我记住要去的地方,要我学会辨认红枣的好坏,要我注意不要短斤少两,要我一定把钱收好,弄得我心里那个紧张啊,脑袋都大了。不过我越听越明白,这是件大事,不能出一点差错,而且必须我去办。至于路上会遇到啥情况,我连想都没想。

    到现在都还记得,要去的地方是房山区西南部一个叫长沟的地方,靠近“十渡”。十渡现在是大名鼎鼎的旅游度假区,可当时那个地方荒凉的很,连长途汽车都不通,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两个轱辘的自行车。我是从良乡出发的,后来才知道直线距离将近40公里。那时没这概念,只记得我母亲行前反复宽慰我说,没多远,不一会儿就到了。

    我是不久前才学会骑自行车的,14岁的孩子不知道骑车能骑多快,反正吃了早饭后出发,我就一股劲的往前骑。向前!向前!向前!我知道只要向前就是胜利!记得那时大路上寂无一人,好清静好清静,路两边也没有人家,连鸡犬之声也听不到。眼见得越走越荒凉,虽然是大白天我也禁不住扑通扑通地心跳,双脚蹬起车来也越发用力。

    骑着骑着就成了坡路,下坡少,上坡多,上坡骑不动了就下车推。就这样上坡下坡,走走停停,终于寻寻觅觅找到了那个小村庄。这时天已过午,出来迎接我的是位四十来岁的汉子。记得那是一处不大的小庄户院,有几间不大的房子,我进了一间不大的厅堂。那汉子红红的脸膛,笑盈盈的,看着很喜兴。他已经把我要买的红枣装成包了,当着我的面过了秤,秤杆高高的,一点不缺斤少两。我想起母亲的嘱咐,便一个劲地在装红枣的包里刨着,看看底下埋的是不是好枣。看着我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他乐呵呵地笑了,把枣全部从包里倒出来,一叠声地说:“放心,放心,都是最好的枣!”我把钱交给他,肚里灌饱了他递来的水,就转身告辞了。

    出门就是个大上坡,我推着自行车往上爬,觉得双脚像灌满了铅,怎么也挪不动。更难受的是,肚子叽里咕噜的叫起来,向我发出了严重抗议。到现在我都无法理解的是,那年头最值钱的不是别的,是粮票,只要出门就得带粮票,这才是活命的本钱。可我出门的时候带好了钱,带好了包包,就是没给我粮票!大概觉得过不了多一会就能回家了吧,干粮也没给我带。可现在已经是下午了,我粒米未进,前面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这可怎么办啊!

    说话间,那汉子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递给我一个玉米面饼子和两个黄橙橙的柿子。他说:“来,孩子,带上,吃一口。”我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连连推辞说:“谢谢叔叔,不用不用!”他不由分说,把东西塞进了装红枣的包包,然后一把把我抱上了车,三步两步连人带车推上了坡。推上坡后那汉子轻声细语地说:“别急啊,孩子,慢慢骑,等会自己吃一口。”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要不然眼泪就会落下来。我明白,这年头,一个玉米面饼子别提多珍贵了,说不定能救一条人命,两个柿子更是如此。路上我吃了那个玉米面饼子,觉得浑身上下又有了使不完的劲。两个柿子我看了好几回,大大的,软软的,真是可爱!我一忍再忍,没敢动它。

    到家的时候天已擦黑,一进家门就看见母亲脸上满挂着焦虑。我母亲反复问我为什么回来的这么晚,我想大概是母亲怪我骑车骑得太慢了吧,吭叽了半天也不知该怎么解释。我把一袋红枣和两个柿子都递给了母亲,母亲一看还有两个柿子,先是疑惑是不是红枣少了斤两,等复了秤后发现份量很足,着实欣喜了一番。这年月,黄橙橙的大柿子可是难得一见的宝物啊!母亲小心翼翼地把柿子分了五份,一大份留给父亲,剩下的我们弟兄三个和母亲每人一份。

    现在我已经69周岁,事情已经过去了整整55年。这55年中,各种大餐我都吃过,各种好人我也都见过。可是,终此一生最难忘的,还是那两个大大的、软软的柿子,还有那素昧平生的红脸汉子。“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是我一生尊奉的信条,凡是受人恩德,无论巨细必定倾心相报。可是,敬爱的红脸汉子,你姓甚名谁我都不知道,你的情分我该怎么报?

    真不想把这份整整半个世纪前的遗憾带进坟墓,唯有藉此小文,叩谢天下的好人!

    大场面的小见闻

    身居首都北京的重点中学,总会见识一些大场面的,但在青涩的记忆中留下的,无非是些小见闻。

    1962年,我在北京三十五中读初二,接到了学校交给的一项重要任务——代表全国的少先队员给即将召开的中央全会献花。上台献花的是比我们年龄更小的实验二小的小学生,而我是献花队伍中走在最前列的少先队旗手。献花的地点在人民大会堂,献花的少先队员将同时从大会堂的每条甬道进入,穿越长长的甬道后走上主席台,给主席台上的首长献花。每条甬道的献花队伍前面都有一名旗手,我是其中之一。

    事先搞了好几次现场彩排,因为时间要卡准、队伍要整齐、几个甬道的旗手行进过程中要保持横直一条线,所以要反复演练。彩排的待遇还是不错的,有专门的大厅给我们休息,最后一次排练还在小电影厅招待我们看了一场电影。但最吸引我的不是这些,而是每次彩排都和我们在一起的解放军军乐团。他们的任务是在会议开始时演奏国际歌和国歌,然后在我们入场时奏乐。因为要保证乐曲的节拍和我们的脚步完全一致,所以要一起合练。

    他们到底是军人啊,一举手一投足真的是整齐划一!不仅坐有坐姿,拿乐器的姿势都丝毫不差,像个机器人。最牛的是他们的指挥,居中站在最显赫的位置上,手执小小指挥棒,任何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会得到最严格的执行。中场休息的时候,军乐团的团员们仍然个个正襟危坐,连军帽都放得端端正正,可那位指挥全然不顾,经常很随意地往栏杆上一靠,军帽往旁边一扔,两条腿很惬意地搭在一起。更令我惊诧的是,他居然解开了风纪扣和军衣扣,半敞着怀,拿乐谱当扇子扇起来。远远望去,他年纪很轻,军衔也只是个尉官,可这时有位佩戴大校军衔的人走过去,陪着他说说笑笑。

    这大概是我平生见到的第一大牛人吧,真是不可一世的牛!天下的事无巧不成书,刚好我初中毕业的时候,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乐团到三十五中招生,专招初中毕业生。我动了心,到招生点领了张表,准备试一试,万一录取了再跟家里人说。可当我回家悄悄填表的时候,被我外公偶然发现了,他特别严厉地对我说:“这可不行,你爸妈指望你将来当工程师,就算你报了名你爸妈也不会同意的,快死了这份心吧!”当时我的学习成绩很好,在三十五中以金质奖章毕业,直接保送到八中读高中。想来想去,确实我爸妈打死我也不会同意我报考军乐团的,于是很无奈地把报名表撕了。

    1962年9月,中共全会在北京召开,闭幕式上我们去献花。大门一开,随着乐曲我们步入**的万人大会堂,我这旗手刚一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进去,冷不丁间突然发现一群黄毛蓝眼大鼻子的人齐刷刷地回过头来瞪着你,恍如一群怪物!我毫无思想准备,浑身一哆嗦,手里举的少先队队旗差点掉下去。却原来,坐在后面几排的全是外国来宾,以原苏联华约阵营的东欧代表团为多,欧洲的共产党代表团也不少。他们看小孩子来献花了,都好奇地往后看,岂不知差点把我吓瘫在地上!

    随着乐曲我们一步步往前走,穿过长长的甬道向主席台走去。到了主席台前,旗手和护旗的女孩子站定,身后的小学生手捧鲜花跑上了主席台。当时我就站在毛主席、***、周恩来、朱德的正对面,中间仅仅间隔几米,而且毫无遮拦!我紧紧盯着正中间的毛主席和***看,发现他们的表情都很严肃,一点笑容也没有,特别是***,两片嘴唇抿得紧紧地,好像带有几分愁绪。

    参加每年“十一”在天安门广场举行的国庆游行,也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北京市部分中学的一项重要政治任务。初中时我所在的三十五中担任的是游行队伍的“和平鸽”方队,在列队走过长长的长安街后,到天安门前放飞成群的和平鸽。当时我是学校少先队的大队干部,每次游行都走在第一排最靠近天安门的位置上。我父亲是全国人大代表,游行时会应邀坐在观礼台上,有一次他跟我说,他竟然在观礼台上看到了我,而且挺清楚。

    上高中以后,伟大领袖发出了到江河湖海去游泳的号召,各个地区和单位都发动群众学游泳。为了体现这种群众性热潮,国庆游行的队伍里理所当然地增加了一个游泳方队,而有幸担负这一光荣使命的,一个是我所在的北京八中,一个是师范大学女子附属中学。前者是男校,派男生,后者是女校,派女生,组合成一个近千人的男女混合方阵。

    对这个方阵的要求是很高的,一是要精神抖擞,表明我们是货真价实的游泳健儿,二是要动作规范,表明我们是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所以全部排练都由现役军人负责。整个方阵女在前,男在后,每一横排近五十人。数十人的方阵要想走得横平竖直,其实是件相当不容易的事,好在承担这个任务的两所学校都是北京市的重点中学,学生的基本素质很高,对自己的要求也很严格,所以每次排练都得到了军人教练的好评。眼看国庆一天天临近了,我们这个方阵也越来越八面威风,军人教练一个个乐开了花。

    那时候一切都讲究从实战出发,我们游泳大军的演练当然也要如此。所谓“实战”,关键是要像十一当天那样,身着泳衣通过广场。男生无非是换上小泳裤,女生那时的泳衣还没进化到今天的“三点式”,可也是无袖无裤的短款泳衣,估计只有尽量穿得少些才能让天安门城楼上的伟大领袖看出这是游泳大军吧!我们男生无所谓,可要说那些师大女附中的小女生们,从小到大都捂得严严实实的,为了表明和小资情调不沾边,平时连裙子都不穿,玲珑玉体何曾暴露过?哇塞,泳衣一换,那叫白啊!白花花的胳膊,白花花的大腿,一片雪白!站在后边的傻小子们何时见过这阵势?顿时全都看花了眼!

    及至军人教练发出正步走的口令,方阵前面的小女生不含糊,目不斜视,直视前方,浑身上下透出一股豁出去的劲头。估计她们当时心里想的是:“便宜你们这帮臭小子了,看就看吧,反正又不是我让你看的!”再看后边的男生队伍,那就真的乱了套,腿也不知往哪迈,眼也不知往哪瞅,欲罢还休的眼神四处游移,整个方阵瞬间乱成了一锅粥。看到这阵势,军人教练急红了眼,大声呵斥着:“八中的,看什么看!看什么看!”话是这么说,可你也不能命令男生们闭上眼啊,所以还得看!一看怎么训斥也不管用,军人教练一个个全跑到男生队伍里来,拿着教鞭上下挥舞,恨不得每人抽一鞭子。到后来,还是一个高智商的军人首长想出了个好主意,他命令第一排的男生站好,让他们直视前方,换了个口令说:“看!使劲看!往前边看,看够了算!”说实话,啥时候算是看够呢?这事是没有够的!不过这样一来,男生们慢慢敢于往前看了,小心脏也不那么扑通扑通跳了,队伍也渐渐有个模样了。

    当时我就是八中男生队伍中的一员,而且站得很靠前,没少往前面偷偷瞄,算是生平第一次开了眼!

    正是这样几段有关大场面的小故事,给我枯燥乏味的中学生活平添了几分色彩,让我至今记忆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