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春，这达城郊外的官道上还是一片荒凉之色，星星点点的绿散布在原野上，宣告了即将到来的春天。这官道边上有一个简陋的茶棚，南来北往的人都在这里歇脚，偶尔能有一些见多识广又健谈的人高谈阔论一番，更为这小小的茶棚增添无限乐趣。梁翊带着一个草帽，衣衫简陋，带着一把破破烂烂的剑，剑鞘已经磨得看不出图案来，微微露出的剑身也是锈迹斑斑。他两只脚搭在对面的长凳上，倚着柱子慵懒地坐在那里，一看就是一个走江湖的，全无半点梁家少爷的影子。尽管他一个月前刚离开这儿，但他相信已经没人能认出他来了。他喝着粗糙的龙井，茶叶干涩平淡，一喝便知是去年秋天的陈茶。于是他皱着眉头放下杯子，竖起耳朵听一位老先生高谈阔论。他一直觉得这位先生好生面熟，半天才想起来，他好像是达城里颇为有名的一个说书先生。
“话说咱这大虞国，建朝三十年，已换了三位皇帝。太祖爷只在位三年，这龙椅还没坐热呢，就突发中风，死在这千秋殿上；先皇太宗在位十二年，勤政爱民，励精图治，让咱老百姓修养生息，让大虞国一扫战后颓势，迅速强大起来。可惜百姓无福，这刚刚过上几天太平日子，太宗在京畿寻访时，竟然也是突然驾崩。这先皇一驾崩，天下百姓可遭了秧。不知不觉，年号已经换成了景暄了。这一晃，又已经过去十四年啦。”说书先生人喝着茶，慢悠悠地说。
“这位老先生，您是从京城来的，肯定比俺们这些乡下人见多识广，您给俺们讲讲京城里的事呗！”小二一边殷勤地给老先生倒水，一边满脸堆着笑说道。
“哈哈，反正我终日赶路，无聊至极，如果你们想听，我就给你们唠唠。话说这当今圣上上位颇有些波折呢。其实关于先皇的死因，大家一直众说纷纭。但不管怎样，先皇一去，这京城完全成了一个烂摊子，那些党派还没回过神来，当时的三皇子佑真便挤掉了皇长子佑崇和太子佑元，年仅十五岁便登上了天子宝座。那时皇长子和太子的人哪儿能咽得下这口气？当时的夏皇后也是想让儿子坐稳龙椅，于是将朝中异己全都肃清，并且将他们斩草除根，京城一时血流成河，处处弥漫着血腥味啊。”老先生眯起眼睛，出神地凝视着湛蓝的晴空。
“你说这当今圣上，虽说是皇后所生，但他真的是先皇钦点的继承人么？那当时还立太子干嘛？”茶棚里赶路的人都来了兴致，饶有兴味地听着。
“嘿，这个你们可就不知道了！据说啊，这太子虽为皇后所生，可年纪最小，又有两个精明能干的哥哥，所以更是一团孩子气，当年先皇最喜欢的是皇长子佑崇和太子佑元。先帝驾崩那年，这皇长子年方二十，气血方刚，精明能干，是一个治国良才。虽说母亲欣贵妃早逝，但有母亲外家撑腰，是皇位有力的竞争者。而且皇长子常年受将才世家指导，是个领兵打仗的奇才，先皇也有意把他栽培成大虞的护国柱石。当时越州有些前朝旧党不太安分，先皇为了试炼皇长子，就把他派到了西南边境。皇长子也不负众望，虽然年纪不大，但很快就平定了越州的叛乱。皇长子本应回宫受赏，没想到先皇驾崩，这受赏就成了奔丧。结果皇长子一回到华阳城，夏皇后一道懿旨，给他封了一个越王，又让他回到了偏远的越州。这皇长子战功赫赫，最后还被扫地出门，你们想想，他心里能咽得下这口气吗？不过比起太子来，皇长子的境遇真是好太多了。太子佑元的生母婉贵妃乃平民出身，跟先皇有一段风流佳话，先皇最宠爱的便是她。因此先皇不顾所有人反对，执意将她的孩子封为太子，宠爱有加。先皇驾崩那年，JX出了傅连书一案，连累了婉贵妃。婉贵妃性情刚烈，以死表示自己的清白，只求皇上不要降罪于太子。先皇出征时，只是让太子禁足，但并未撤销太子封号，所以怎么可能会在临终前赐死太子呢？据说太子性情温和，才华绝顶，深得先皇欢心。但无奈除了先皇，太子再也无人撑腰。当时只跟金家大公子走得近，但金家又一向不掺合任何党争，唉……其实若这和顺帝再多活几年，太子再多历练两年，就算有点波折，这天下也会是太子的，可惜啊……”老先生连连摇头，顺手呷了口茶。
梁翊依旧是静静地听着，眼前却闪过一幕幕往事。他想起庄主曾劝他，如果亲身经历的痛苦能变成别人的谈资，那也能证明自己曾轰轰烈烈地活过。那时庄主眼角含笑，语气轻柔，梁翊却十分费解。如今世事变迁，他心下了然，听到这番高谈阔论，也只是一笑而过。只是不由得多看了那位老先生一眼，不知他是何方神圣，竟然懂这么多。
“不管是谁，总比现在要强得多了吧！话说这前几年还好，一切还是按照先皇的意思来。但最近几年，赋税越来越多，徭役也越来越频繁。这大虞鼓励农民多种地，用粮食抵税可比交银子划算得多。只可惜我们这些做生意的，每年要交的税越来越高，这样下去还不如回家种地去呢。而且听当过兵的人说，这南边的夜秦和北边的北齐都不安分，河东河西一直都在征兵。再这么下去，这大虞不会又成了一个短命王朝吧？”一个商人模样的人忧心忡忡地说道。
“咳，这个谁说得准。咱这皇帝性格古怪，难以捉摸。有人说他他阴鸷诡异，出手毒辣，对叛国谋逆之事绝不姑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京城里的那些官老爷们人人自危，整天人心惶惶的。也有人说，其实这位少年皇帝十分羸弱，年介三十膝下却无一子嗣。况且他性子又十分懦弱，不过听命于夏太后和蔡丞相，一直被二人压制而已。再说，这夏太后在各地封王，再这么下去啊，这大虞的国姓不知道要不要改姓夏……”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说道。
周围人摇头叹息之际，坐在门口的一位年轻人摘掉帽子，忿忿地说：“我才不管那些姓夏的王爷，我只知道如今朝堂之上全是蔡赟同党，地方上又全是蔡赟本家远亲，只要这蔡丞相在，天下便没个说理的地方！近年来游侠兴起，为天下铲除不平之事，但这朝廷又严厉打击游侠，来巩固朝廷的法度。若朝政清明，哪里还需要这些行走江湖的侠客来维护正义！”
梁翊看向那位年轻人，他衣衫单薄，风尘仆仆，但浓眉大眼，英气逼人，只是眉宇间似乎藏着无数心事。而且仔细看来，他神情十分疲惫，手上隐约可见几道伤痕。莫非他也是江湖中人？但他姿态并不像一般江湖人那般豪迈，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气度非凡，倒像是一个落魄的世家子弟。
“说得好！话说前几日，那个大名鼎鼎的‘残月’就为我们达城铲除了一害啊！那个蔡炳春仗势欺人，横行乡里，若不是残月出手，谁能治得了他？残月把他杀了，那才是大快人心呢！”店小二兴奋地说。
“你们怎么知道是残月？你们见过他？”一提到大名鼎鼎的“残月”，众人都来了兴致，纷纷问道。
“谁能见得着他啊？只是大家都这么说而已……”被人这么一问，小二倒慌了神，想到自己确实没见过残月，又怕众人追问，于是赶紧搪塞过去了。
“虽说在这北方地界，哪里有恶棍，哪里就有残月，但谁也没见过他。他几乎从来不近身刺杀，对一般无名小卒，扔个飞镖就要了他们的命；对有些名堂的恶棍，他便会用他的残月弓。有人侥幸见过他的影子，听说他的箭术已经神乎其神，百发百中，从未失手。以前天下第一神射手金穹将军的箭术已是天下无双，若金将军还在世，那二人倒是可以一较高低！”刚才那个青年本是风尘仆仆，一脸焦虑，但此刻却一扫阴霾，整个人都变得神采奕奕的，说起残月的事迹，简直如数家珍一般。梁翊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他本来对这些名声都是不怎么在意的，毕竟只是江湖虚名而已。但无论何时，听到赞扬总是让人开心的，不是么？
“不过听说朝廷悬赏重金缉拿残月，还往各地派直指司的密使，秘密搜捕残月。如此一来，残月的处境堪忧啊。”那位老先生忧心忡忡地说道。
“残月杀了多少贪官污吏，那可都是朝廷的人，朝廷当然不会放过他了。不过这残月本领高强，肯定会没事的。而且孟老先生不是说过吗？‘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直指司的恶名天下人皆知，已经失尽民心，这样老天也不会帮助他们的。”那名青年倒是很乐观。
大家正说得开心，在外面棚子里默默喝茶的两个人却突然站了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屋子，一个人抓住店小二和说书先生，拧着他们的胳膊，把他们的头扣在桌子上；另一个人则兀自抽出剑，一下子架在那个青年的脖子上。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让大家都摸不着头脑，这时拿着剑的人拿起手里的令牌，冷冷说道：“直指司密使在此！大胆刁民，竟敢在这里议论朝堂之事，不仅污蔑我直指圣司，还敢对逆犯极尽溢美之词，你们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
“直指司”可是当朝赫赫有名的特务机构，而且朝廷的很多重大案情不经过刑部，而是直接交由直指司处置。听说进了直指司的人，几乎就没有活着出来的。甚至有些犯了死罪的，还没来得及去刑场，就被直指司的刑罚给折磨死了。直指司里到底有多少种刑罚，民间传得沸沸扬扬，反正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死前要脱好几层皮就是了。所以一听“直指司”三个字，这些平民百姓哪还坐得下？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更胆小的拔腿就要跑。一个身材干瘦的使者扔出一个飞镖，直打在刚才那商人的腿上，那商人一个踉跄扑倒在地，疼得在地上打起滚来。一个身材高大的使者厉声说道：“谁敢私自逃跑，下场如此！”
“呵，普天之下，竟连个可以说话的地方都没有了。”被剑指着的青年面无惧色，冷笑地看着对面的使者，说道：“听说直指司不光心狠手辣，而且无孔不入，今天算是领教了。”
“少废话！你们在私底下污蔑当今圣上和蔡丞相，光是这条就够定你们的罪了！还有，你们见过‘残月’那个逆贼，却不肯禀报官府，这与包庇有何区别？”另一名身形稍胖的使者厉声喝道。
“呵，那个姓蔡的总是朝令夕改，让百姓民不聊生，还不准百姓发牢骚？至于金穹将军是不是逆贼，残月是不是逆贼，百姓心里自有分晓。你们可以杀掉你们口中的逆贼，可以随便抓无辜的人，但你们堵不住天下人的嘴，阻挡不了正义之士的义举！”青年依旧面无惧色，清秀的脸上满是慷慨激昂的神色。
“说得好！天下就需要你这样的青年！”说书先生被摁得动弹不得，却还不忘给青年叫好。
“混账！”胖使者忍无可忍，用剑柄狠狠地敲打那位老先生的头，老先生闷哼一声，趴在桌子上晕了过去。
“大人，大人饶命啊！都是他们在说那些逆贼，小的可是什么都没说啊，小的只是一时好奇……小的这上有老下有小，就靠小的挣点钱……”小二吓得瑟瑟发抖，尿了一地，不停地带着哭腔哀求。
“懦夫！”青年冷冷一笑，突然身子一闪，敏捷地躲过了瘦使者的剑。使者略感意外，那青年已绕到他身侧，一个侧踢，踢掉了他手中的剑。使者大恼，拾起剑便冲青年杀了过来。青年退后几步，定了定神，做好应对姿势，从容不迫地应对住了对方凌厉的攻势。让梁翊颇感意外的是，青年身手极好，身法轻盈而内力雄厚，一招一式都虎虎生威。面对直指司阴险的招式，他没有一丝怯意，也丝毫不落下风。干脆利落，直逼要害，一看就是武学大家的弟子。看这个架势，即使自己不出手相救，青年一时倒也无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