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翊惦记他刚才说的那句话，又不好直问，于是装作不经意地问：“你是家中独子？”
“是的，我是三代单传。”楚寒咧嘴一笑，似乎已经将刚才的腥风血雨抛到了脑后。
“你的官话说得这么好，莫非是在京城呆过？”梁翊继续试探着问。
“幼时在京城生活过，后来家里突遭变故，父亲被贬到越州，我和母亲也随父亲迁往越州，一晃十四年了。”
梁翊一听他这样说，心都快跳出来了，不过一想到当年的那场腥风血雨还是连累到了楚伯伯，不由得一阵愧疚。他继续问道：“你的武功可是跟令尊所学？刚才看你身手，绝非普通人所教。”
“你怎么知道?”楚寒奇怪地问。
“哦……就是随便问问。”梁翊仔细地将伤口包扎好，支支吾吾地说。
“哦……家父原是率府统领，掌管东宫守卫，不过后来太子被驱逐到河西，父亲也被发配到了南方边陲。家父的武学造诣不敢说天下第一，但绝对是一个以一当百的好汉。因为我是家中独子，所以父亲对我的武功极为上心。自我习武以来，一直都是父亲手把手地教；后来他还让他的挚友教我骑射，可惜学的时间不长，技艺并无多少长进。”楚寒的脸上恢复了点血色，他沉浸在回忆里，望着远山出神。
“令尊可是名震天下的‘剑圣’楚仲天？令尊的挚友，可是号称‘铁弩’的神箭手金穹？”梁翊重新打量了楚寒一番，还是难以置信，差点脱口而出“你不是个小胖墩么？！”
“是啊，不过你怎么了解家父？”楚寒疑惑地说。
梁翊越听越激动，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眼前这个俊秀青年，便是他许久不见的童年玩伴。时间飞逝，若不是今天偶遇，他都忘记了他还有楚寒这个朋友。
楚寒比自己小两岁，因为是在大寒那天出生的，楚伯伯便给他取名叫楚寒。楚伯伯中年得子，楚家上上下下对楚寒溺爱得不得了，府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是楚寒的，因此楚寒小时候就被楚伯母给喂成了个小胖墩。因为自小备受宠爱，想要的东西应有尽有，楚寒一直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十分单纯好骗，小时候经常上自己的当。好在楚家虽溺爱楚寒，但家规严苛，楚伯父又对他要求甚高，所以楚寒还是很又分寸的。
梁翊确定他是楚寒之后，一直在克制心里的狂喜，但他又有些怀疑：这个眉清目秀、身材颀长的青年，哪里还有半点小胖墩笨拙的影子？而且，那个胆小憨厚的楚寒，何时出落得如此沉稳成熟？只有那双眼睛，还像小时候一般清澈明亮，瑕疵不染，好像世事艰难、家道中落，并未给他带来一丝阴霾。
“楚前辈的名号有哪个江湖人不知？当年在京城，楚将军的正直之名就闻名天下；后来虽遭排挤，一身武功无用武之处，但一直以侠义之名闻名江湖；他素来与金将军交好，当年也是一心一意地保护太子，因此才会遭此劫难，这些又有谁人不知？”梁翊努力装作轻描淡写，打消了楚寒的疑惑。虽然他相信这就是他认识的那个楚寒，多想告诉他自己就是他的世安哥，心脏快要跳出胸膛，但他还是压制住了。庄主教给他的，不可以向任何人透露自己以前的名字，万一别人有意还是无意地说出自己的旧名，又恰好被官府得知，又要引来无穷的祸患。所以他只是想再等一等，等时机成熟了再告诉他。
“我一直不知道家父这么有名，其实还是兄台见多识广！”听到别人赞扬自己的父亲，楚寒心里也乐开了花。
“哪里哪里，我素来仰慕楚前辈，不知日后是否有机会拜访他。”梁翊真心实意地说道。
“这个难说，我都不一定能再见着我爹了。”被说到了心事，又想起刚才那位老先生的一番话，楚寒的神情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为何？”梁翊也跟着紧张起来。
“实不相瞒，我此次上京，就是为了救家父一命。你也知道，越州天高皇帝远，那安澜太守方淮是越王的岳父，他又与各级地方官互相勾结，十分嚣张霸道。我爹又素来耿直，从不屑与他交往。对于他的恶行，爹已经几番上奏朝廷，但每次奏折都是落入方淮手里，所以朝廷对这个方淮的恶行一无所知。尤其近来夜秦又频频侵犯越州领地，我爹只是一个小小的都尉，他只能三分五次写信给越王，希望自己能披挂上阵，打击夜秦的气焰。无奈方淮并不想抵抗，他又怕我爹一战成名，再被朝廷重用，所以一直各种阻拦。我爹无奈只好秘密上书，但是上书还是被方淮拦下，方淮就想方设法陷害我爹。无奈我爹一不贪，二不懒，除了喜欢结交一些江湖人士，再无其他把柄可抓。可就这一点，便被他们利用，说我爹与游侠串通一气，违背朝廷旨意。他们又模仿我爹笔迹，写了一些抨击朝廷的文章，言辞间不忘提及金穹将军。他们把这些文章藏在我爹的书房里，后来又被他们搜了出来，我爹就被关进大牢了……这几项罪名加起来，我爹就是不判死刑，也得关一辈子了。我爹担心方淮他们对我不利，想方设法让我离开越州。但我娘早逝，家中剩下我和爹相依为命，我怎能扔下爹一人不管？我无处伸冤，又无力劫狱，只好上京去求助。”
“你娘已经不在了？”梁翊心一沉，声音也低了下来。
“嗯，越州湿热，我娘又体弱，到越州没多久就染上了肺疾，一病不起。当时我家实在无力医治，我娘很快就去了……我娘走后，我爹也一直未娶。这么多年，都是我和我爹两个人相依为命，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救我爹。”楚寒有些伤感地说。
幼时梁翊和楚寒十分好动，经常闯祸，时不时就弄得府里鸡飞狗跳的。多亏楚伯母从中劝阻，自己才躲过了父亲和楚伯伯的责罚。想起那时楚伯母经常和母亲一起在院中奏乐赏花，她也曾是京城名门望族家的千金小姐，最后却因无药医治而凄惨离世……梁翊更加心痛，一时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皱着眉头说：“这京城上上下下都是蔡赟的人，恐怕是比地方更难啊！”
“我知道，这京城并不好闯，可是我想到有一个人，只要我去找他，他一定能救我爹的。”
“谁？”
“安庆侯陆岩。我日夜兼程，希望早日进京求助于他。可是方淮这一路派了好多人来阻拦我，几次三番要置我于死地。若不是我武功尚可，恐怕早就被那些杀手杀掉了。但是我不能放弃，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找到陆侯爷，让他救我爹一命。”
陆岩的父亲是大虞国的开国功勋，是赫赫有名的“平国公”。陆岩早年从军，因平定西北叛乱、讨伐北齐有功，位至镇西北大将军。他虽没有继承父亲的爵位，但也凭自己的军功，被封“安庆侯”，陆氏一族在京城无比显赫。楚仲天原只是一名下级军官的后代，曾在陆岩麾下效力，因骁勇善战、武功高强，深得陆岩赏识。后来楚仲天回京后进了禁军，掌管东宫率府，也离不开陆岩的举荐。陆岩素来与金家交好，回京后，陆岩介绍楚仲天与金穹相识，二人志趣相投，相见恨晚，很快成为知己。那时他们三人常常在一起煮酒论英雄，或一起切磋武功，好不快活。
在壬子之乱以后，陆岩重病一场，病愈之后，便将手中兵权悉数交还，从此做起了富贵闲人。陆侯爷的长子陆功现在被封了平西将军，驻扎在河西，镇守大虞国的西北防线；次子陆勋幼时便被选进宫，曾受金穹将军指导，现在是皇帝身边的贴身侍卫。听说若论武功，在王亲贵族子弟乃至整个京城里，都无人能成为其对手。不仅如此，据说他还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不少京城小姐为他熬到了大龄难嫁。当年京城的那场暴乱，让很多跟太子亲近的贵族销声匿迹，陆家却得以存活下来，并且依然家门鼎盛，不得不佩服陆侯爷的治家之道。
想起陆侯爷当年的明哲保身，梁翊不由得有几分担心：“这个陆侯爷一向韬光养晦，不愿出头，再说你们又多年未见，他会出手相助吗？”
楚寒叹了口气，说道：“我爹曾是他的部下，二人亦师亦友，除了他，我想不出还有谁能救我爹。我爹如今也老了，身体又不好，在那湿冷黑暗的牢里，他还能撑多久？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一试。”
楚寒握紧了拳头，梁翊才看清他手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伤痕，他能想象楚寒这一路有多艰难。他想起当年那个没有一点主见的小胖子，闯了祸就知道往自己身后躲的小胖子，如今却为了救父亲，冒着重重危险独身闯京城。他心中一痛，恨不能陪楚寒一起去，却又不能置小六的家人于不顾。所以他现在只快点儿救出小六的妻子，再杀了张德全，回去找庄主想想办法。
“你拳拳孝心，一定会感动上苍的。”梁翊只好这样劝慰他。想起他每次找弟妹都以失败告终，父母和庄主也是这样来劝他的。他也知道这话无用，但多多少少能让楚寒宽心一些。
“但愿如此吧。”楚寒怔怔地出神，但是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和陆侯爷好多年没见了？”
“嗯？”梁翊一愣，随即平静下来，说道：“你不是说，你家被贬到越州了吗？越州在这西南边境，与京城少说有两千里的路程，哪是说见就见的？”
“是啊，路途遥远，希望我爹能多忍耐几日。”楚寒悠悠地说，突然脚下的草窸窸窣窣地响，楚寒一惊，一下子抱住了梁翊的胳膊，惊呼道：“那是什么？”
梁翊素来很烦别人这样一惊一乍的，尤其烦别人跟他有什么肢体接触，除了小云冉。当云冉软软地趴在他身上喊他“小翊叔叔”的时候，他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下来送给他。若搁在平时，处于防御的本能，他早把楚寒扔出去了。但此时他只是微微一笑——刚才那个沉稳的楚寒虽好，但并不是他熟悉的楚寒，这个满脸惊恐的胆小鬼，才是他记忆中楚寒的模样。他小时候也常常这样捉弄楚寒，把他吓哭他才开心。梁翊捡起一根树枝，将草拨开，一看是一条小青蛇。梁翊沉着地将那条蛇挑了出去，笑道：“这春天来了，地里的蛇也该苏醒过来了。”
第十四章 往事如烟（2/2）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