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画中人(1/1)
作者:秋醉浅夜
    明月一脸无所谓的笑了笑,“她们跟了我这么久,也该歇歇了,这年月,活着比死难,不是吗?”

    李承乾心头突然一惊,她这般淡然,仿佛一切都算计好了似的,从容不迫的一步步走向早已为自己准备好的一个终了,百年来的执着,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放下了吗?若她已为自己和明月楼里的女子们准备好了结局,是否还有其他人呢,玉扳指,就这样简简单单还给他了吗……

    他且将挂念小缺的心稍稍放松了些,心知明月如此看重他,不可能因为小缺,伤了她在这世上最后一丝情分,张口时语气便稍稍和缓了些,“大唐已逝,覆水难收,你该醒醒了,心中的执念,还是放下吧。”

    明月回头笑着看他,“你是在担心我死不瞑目吗?”

    一句话问的李承乾哑口无言,他这么伶牙俐齿一个人,在明月面前却总觉语拙,他几百年来没面对过一个血亲,又是这样一个让他如此百感交集,爱憎无法分明的人,他总被她不知不觉挤兑得哑口无言。

    明月又笑着说:“难道你心中,就没什么执念吗?说别人的时候,先问问自己吧。”

    李承乾被他一句话戳中了心窝,只好苦笑,不再说话,他险些忘了,自己恐怕是这世界上最没资格劝别人放下执念的人……

    明月突然起身,拿了文房四宝和一叠宣纸,铺在贵妃榻的小桌案上,一边研墨,一边侧着头对李承乾说:“昨天你给我看的字画,是李贺的真迹吧,看来做了鬼,也未必不是件好事,早知如此,我真该早早死了,说不定还能得你的庇护,做个快活鬼。”

    李承乾默默看了她一眼,她身负血债,十八层地狱坐穿了也不一定还得上,谁能庇护得了…...

    明月却眨着亮晶晶的眼睛,一脸憧憬的问:“黄泉路,忘川水,都是什么样子的呢?”仿佛前面等着她的,不是十八层地狱,而是个遥不可及的梦。

    李承乾无语了片刻,又不忍心泼她凉水,只好一一回答了她的问题,明月听得仔细,字字句句仿佛要刻在心里,李承乾还从来没见过什么人,听到黄泉路就跟听到西湖美景三月天一样的表情……

    李承乾说完,两人又沉默了下来,各怀心事,李承乾担心小缺的下落,思量落落此刻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明月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笑着说:“别担心,我只想给你留个好念想,怎么敢伤她。”

    说完提笔蘸墨,在宣纸上轻轻几笔勾勒,画出一张清秀年轻的面孔,明月一边画一边说:“她叫如烟,是明月楼里十二花魁之首,原名是叫裴青竹,昭宗年间太尉裴广之女,跟随我三十四载零七个月,灭后梁,她功居首位……”

    李承乾起身走近了两步,垂目看向画中之人,明月笔锋在宣纸上涓涓而过,勾勒出女子颀长的脖颈和肩头散落的长发,眉间一缕轻愁,唇角一丝不羁,笔锋行云流水,像是倾注了她一生最深刻的记忆……

    未等李承乾开口,明月继续淡淡说道:“后梁贼寇朱温,垂涎其子朱友珪的美妻张氏,留在身边百般宠幸,乱伦污秽天下皆知,张氏作乱后宫,拉拢宦党,祸乱朝政,将昏聩年迈的朱温玩弄于股掌之间,后在张氏的挑唆下,朱友珪与左龙虎统军韩勍合谋叛乱起兵造反,手刃亲爹……”

    “这个张氏……”明月搁笔,深深看着画中女子,“便是裴青竹……”

    明月低眉敛目,李承乾看不到她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只听她暗哑的一句:“张氏,是第一个软殷脂……”

    明月将宣纸从案头拿起,轻轻放在一边的榻上,随口说道:“这榻,是从朱温寝殿搬出来的,也是我拿回来的第一件李家的旧物,说起来,与你这段缘分,当年就好似埋下了伏笔……”

    李承乾深深看着明月,他和她几乎是一样的,守着一个碎梦近百年,他不是不知道这慢慢时间长河里,独自涉水而行的滋味……

    明月提笔在纸上勾勒出第二个女子的面孔,脸庞微圆,笑容明媚,一脸的无妨,“她叫云霁,原名叫邓琳,邓国公之女,自小陪我一起长大,跟随我四十七载零五个月,邓家满门被屠,只跑了她一个,她的仇家是……李存勖……”

    明月嘴角闪过一丝阴冷的笑容,“李存勖宠信伶人,纵有万夫不当之勇,难敌伶人一丝绕指柔,兵变被杀时,他死不瞑目瞪着被自己宠上天的伶人周匝,不用我说你也能猜出了吧,周匝,便是邓琳。”

    李承乾早已是世外之人,可听着明月将那些云波诡谲的历史如此云淡风轻的娓娓道来时,也忍不住心中感慨,自朱温篡位建立后梁起,中原便乱成一锅沸腾的热粥,战乱连年,改朝换代似走马灯,兵戈之外,谁能想到有这样一双幽灵似的手,左右着乱世朝堂之上的风云变幻……

    “匪夷所思,惊世骇俗……”李承乾说的中肯。

    明月却怔怔的轻叹一声,“折腾到最后,回不去的依然还是回不去了,李唐血脉凋零至此,到如今只剩我一个将死的糟老太婆,哦,还有你,一个置身事外的活神仙……”

    李承乾听出了她话中的凄凉和嘲讽,却也只能无言以答。

    明月继续倾心画起第三个女子,一个女子,一段故事,惊涛骇浪般的过往,在她口中只化作涓涓细流,娓娓道来……

    明月突然抬头问李承乾:“你可还记得太宗……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李承乾微微一怔,那个人的样子,他几乎已经不是太能想得起来了,只记得他不苟言笑,十分律己,所以对他这个不成器的长子,简直是痛心疾首,不见面时日日命小太监传谕教诲,见面时恨不得将他当个眼中钉拔掉拉倒,那些父子之间鸡飞狗跳的往事,烟火气十足的停留在记忆最深的角落里,让他不忍回望。

    “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一生最大的憾事,应该就是生了我这么个不成器的孽子吧……”

    明月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有些欲言又止,踌躇片刻,只淡淡说:“若他能回来,荡平九州,了结这乱世,该有多好。”

    李承乾看着明月眸子片刻的明亮,似流星划过漆黑的夜空,心中又是轻轻的一疼,她半个身子已埋进黄土里,梦却做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天真,执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