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无胆鼠辈!我是在帮你(下)(1/1)
作者:乔不清
    陈老大木棚里的破火盆中忽明忽暗,两个神情各异的人还在为各自打算。

    马梦归见陈老大又开始吞吞吐吐,立马一瞪眼,虽然那副八字眉细长眼儿的面相确实没有多少震慑力,但隐隐对准陈老大脑门的长刀和快要松开的持刀手掌让那老货瞬间说话流利了起来,只听他吐字清晰、字正腔圆的讲述道:“营地里有个自称家住前杨县的人叫金大富,肥头大耳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起先大伙觉得没什么,后来十里八乡的人聚在一起稍一打听论才发现没人认识此人,我心里怀疑,就三番五次挤兑他,后来他终于熬不过和我吐露了实情,这人是入秋前来青州贩卖私盐的,为逃避巡检司追查,特意越山穿林而行,结果路上遇到了山洪,他担心私盐有失,就悄悄将货物埋到了山里,那地方离葛家寨不远,一伙人还没走出多远就被葛家寨的人堵住了去路,葛家寨人想逼金大富说出私盐下落,他不肯松口就被人追杀,后来整个马队就剩他一个人,滚落山坡混进了流民队里才侥幸逃得一命,如今葛家寨的人正四处查找他,他自然不敢出去,也不敢见官,只能躲在这流民营苟且偷生。”

    马道长斜着眼睛瞧了瞧安静的木棚外,或是流民饥疲不堪,走起路来轻飘飘的,有好几个鬼绰绰的影子晃晃悠悠,但都没能靠近这边,似是陈老大的人有意驱赶,大事多要小心为上,道士便又压低几分声音问道:“他这条命值多少私盐?”

    陈老大敏锐的察觉出了马道爷语气中故作轻松的一丝丝渴望,他知晓这位爷的贪财性子,便开始拿捏着分寸钓人胃口,颤颤巍巍的伸出三根黑不溜秋的手指头。

    马梦归双眼微微一亮,轻声道:“三十担?”

    陈老大舔~着嘴唇又小心翼翼的张望了下外边,声音有些干涩的道:“是三百担!就在葛家寨附近,只要引开葛家寨的外哨,估计就能得手。”

    马梦归目瞪口呆,他来青州府月余,可谓三教九流的路数都摸了个大概,心中自然有几分衡量,虽说此地私盐泛滥,可匪患众多,外路水道极其难行,旱路又沿途吃拿卡要严重,一般情况下私盐贩子单次贩卖也就十几担,顶多不超过五十担,采用的也是田鼠挪窝短途来回的笨办法,单从这三百担私盐的数目上看简直不要命,就如同进流民营扛着半扇猪一样,大小流寇恐怕早就红了眼,最重要的是金大富他们竟然还成功把这么多数量的私盐带进了青州府内陆,只要再多撑几十里就能抵达交通方便的河道,那时候少说几万两银子轻松到手,不能不说是奇迹。

    “丧心病狂!太丧心病狂了!”马梦归呢喃着,眼睛里都快要流出银子了,险些晃的陈老大睁不开眼,若不是有路可逃,他才不陪着这位道貌岸然的“扒皮鬼”,马老道神神叨叨的嘀咕了半天,突然一扭头阴恻恻的道:“所以你这老王八原本是打算让我领着官差到葛家寨搜寻走失人口,引开视线,你们在山里偷偷起货?”

    陈老大被马道爷盯得毛都炸起来了,他心里嘀咕:“您这哪像什么马家的五老爷,分明是巨鲸帮的堂主,黑吃黑的计谋张口就来。”嘴上却讪笑着,扭扭捏捏的答道:“嘿嘿。。。当。。。当然不是,我是想大家一起发财!”那清澈的眼神估计连自己都信了。

    马大道长气势如虹的单手一拍他肩膀道:“好!既然如此,尽管放心,只要将我的这些私盐取出来,绝对少不了你一些好处!”利欲熏心的陈老大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不要脸的高人,明明是他提供的私盐线索,私盐地点,很可能还提供全部人手,结果这道爷开口就让那些深山中的盐姓了马,还只打算分“一些好处”给他,这个“些”到底是多少?到底是什么都很难说,反正陈老大他自己叫上人手的时候给出的好处是一些粮食。。。

    马老道见陈石匠一脸苦涩,不由心生不忍,恨铁不成钢的道:“无胆鼠辈!我是在帮你!”那神情要多鸡贼有多鸡贼。。。

    四更天刚过,陈老大趁天微亮领着一个满脸褶子的人回到了木棚,这人中等身材,头发稀疏,脸上褶子横七竖八看起来格外苍老,小手小脚,穿着一身半旧的灰褂子,前胸襟儿上蹭的一片狼藉,走起路来飘飘忽忽的,马梦归疑惑的打量着此人,多次用眼神探寻陈老大是不是搞错了,面前这人却抢先跪下,泪眼婆娑的连连作揖,一开口就吐露出不凡:“小人,许都商贾金大富见过马家大人。”地地道道的许都官腔口音,马梦归端坐在木板床边,毫无威严的在火盆上烤着脚,只是玩味的撇了一眼这人,便扯着冷腔冷调道:“你不必跪我,我不是官,没那规矩。”随后摸了摸斜抵在木板床旁的长刀刀柄,看似无意的问道:“你怎么相信我是马家人?”

    金大富缓缓爬起来,半弓着腰依旧是低眉顺眼,只是微微抬了抬头,用眼睛余光惶恐的扫了一下马梦归的脸,复又低下头去道:“八分兼济天下,两分留在眉心,小人五年前见过马家二老爷一面。”

    马梦归听了捏着山羊胡子,眉毛一抖一抖的想要哈哈大笑,只是刚起笑声就想到此事不易张扬,仅仅发出了一个短促的哈声,后边就成了用鼻子阴冷冷的哼气,陈老大在旁边看的一愣一愣的,真想拿脚踹一踹金大富,心说你再抬头看看眼前这货,哪里有马家忠烈的气概,分明是蛇鼠一窝的贼头子,马梦归自然不知陈老大的吐槽,他点了点头,沉声道:“不错,这两句是武孝皇帝赐给我二哥的,说的便是他的眉毛。”

    陈老大一点就通看了看马道爷的眉毛瞬间来了灵感,闹了半天马家那一辈都有这对滑稽的八字眉,看起来应该不假,如今面前这大粗腿不抱一抱太可惜了,于是陈老大眉眼更加猥琐了些,笑得像朵菊~花一样。

    金大富此人讲话条理清晰,不一会儿就把前因后果缓缓道来,和陈老大所说几乎一样,只是多了些细节和藏宝位置,显然这个落难的商贾丝毫不同于陈老大的小老百姓式狭隘眼光,一旦押宝便不留退路,当然他如今也没有退路。

    马梦归沉吟了一下,低声对两人道:“有些事,我马道爷可以做,但马家不能做,所以这些私盐必须要拉一个官方背景的人分钱才好行~事。”金大富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陈老大则扭扭捏捏的不吭声,马梦归知道他心中不忿,便也尖声细气的解释道:“这件事儿咱么不能光想着拿私盐,要将金老板的名誉正过来,就必须要将私盐变成协同缴获,咱们少拿一点没关系。”最后半句少拿两个字格外清晰,那语气貌似调侃,其中却透露出了种种寓意。

    金大富慌忙一礼,颤颤巍巍从脏兮兮的前胸襟儿拿出一张破布,上边七扭八拐画着很多条线,赫然是一张路线图,这精明的商人小心道:“五爷,这是私盐进山的路线图,小人愿全大人仁义。”马梦归笑眯眯点点头接过来,陈老大则在旁边眼珠子都快瞪出~血了,他心中暗骂:“金大富这个鬼东西,竟然还藏了宝贝。”有了这张图以后贩私盐也多条金道,那都是银子啊!马梦归手中的这张图他自然不敢惦念,但利欲熏心心渐黑的老石匠也有了打算,一定要好好开导开导金大富,想到这嘴角露出一丝如同马老道一样的鸡贼笑容,看着金大富的眼神似乎在说:“无胆鼠辈!我是在帮你!”

    金大富的身体状况很差,几人密谈了一会儿,马梦归又给他把了把脉,才打发他回去。

    金大富前脚刚走,陈老大便收了上一秒低声恐吓其不准乱说的阴狠模样,转过身笑嘻嘻的弯着腰凑到马道爷跟前,拍胸脯保证道:“马爷您放心,这事儿小人一定给您办妥妥的。”马梦归也早有打算,同样和善的点点头,从胯下的小皮口袋里取出一锭足有五两的银子,在陈老大眼前晃了晃,又在掌心掂了掂,叹口气道:“哎,老陈啊,人的眼光要放长远,你总不可能当一辈子流民吧?攒点小钱可以,但不应该为了一点小钱断送了好前程,你就算是捞到了银子,将来做了富家翁,也经不住敲骨吸髓的官府折腾,很显然你若是有马家门下的身份那就不一样了,我答应你,将来肯定给你个出身。”

    陈老大并不完全信马老道的鬼话,同是贪财鬼何必讲人话,承诺和信义在这年月里、这地界上屁都不是,抓到手的银子才是财富,当然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智慧,他肯定不会和什么高来高去的葛家寨反贼打对台戏,更没资格和官差衙役抖机灵扳手腕,他需要做的,也应该做的便是呆头呆脑的听人使唤,然后找机会多捞点,送死的事有下边的流民干,给几个馒头管几顿饱饭还愁没人去吗?至于上边自有这位爷爷顶着,哪头出事都碍不着他,何乐而不为?陈老大索性毫无骨气的学着金大富那般跪下失声痛哭:“马爷您教训的是,我陈石头一定承您的情!”演技好不好就不提了,只是双手成碗微微上抬意图特别明显,一副拿了你的钱一定办好事儿的虔诚模样,结果马老道根本不吃这套,他掂了会儿银子似乎是觉得乏了,伸了个懒腰借势将银子揣回了怀里,理所当然的起身,扯了陈老大床~上的破草席将长刀一卷顺势扛起,打着哈欠道:“天亮了,城门也要开了,道爷进县城换身行头,打听打听消息,过几天再来找你,记得看好金大富!”

    老实了几十年的石匠,如今油滑的小鸡啄米那般点着头,谄笑着将道爷送出木棚外,心里盘算着今天儿上哪个婆娘的窝棚里搞张席子,或者干脆睡在那。

    道士一路小碎步,沿着木栅边翻了出去。

    清晨的秋风尚未透骨,略觉寒意倒也舒服,折腾一天一夜的马道爷深吸了几口气,忽然觉得有些腻烦和萧索。

    如今的流民营地中总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败味儿,起先是没有的,马道长发善心第一次溜进营那会儿,见所有人都很苦臭烘烘的挤在一起,没有什么太多念想,也就为口吃喝便能豁出命的抢,官府给圈了地,限制出入,用一口陈粮吊住了所有人的性命,又用一句“良民善户日后迁回原籍”勒紧了所有人的脖子,这营地也就成了偌大的笼子,像是养了头择人而噬的野兽,动不动就扯去一条条存尚未昏聩的人命,留下一堆丧尽天良的行尸走肉祸害他人,这些人得了些本该有的权力,比如交流、出入、买卖,便多了压榨旁人的本事和野心,似乎这就是天生地养的规则,江湖豪侠怪客间是人比人死,但这天下终究还是人踩人活---天子踩大官、大官踩小官、小官踩小吏、小吏踩百姓、百姓踩流民、至于流民当然是想踩连他都不如的,一个摞一个,一层摞一层比山还要高,便连天都看不见了。

    道士往后腰摸了摸,才想起来破酒葫芦给了河滩上的憨货,又回头瞧了瞧渐渐有动静的流民营地,北边乱坟岗子中的乌鸦吵的厉害,似是喝饱了人血便成了肆无忌惮的妖物,惹得还有几分力气的半大小子朝那边扔石头乱砸,却无论如何都砸不中,道士讥笑了句:“哈哈哈,这小王八蛋蠢成这样,活该饿肚子!”自顾自从怀里掏出件事物用力抛出,飞矢一般将那大乌鸦捶的四分五裂掉下树去,吓得那半大小子抱头鼠窜,道士笑嘻嘻的数落:“无胆鼠辈!我是在帮你!”说罢哼着小调,扛着房梁一样的大家伙,摇头晃脑的向县城里走去。

    枝杈嶙峋的枯树下,那枚裹着鸟血残肢的事物赫然是五两纹银,隐隐闪烁着藏于鲜红中的银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