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风雨入城楼 静待长风起(上)(1/1)
作者:乔不清
    错综复杂的棋局当中,常有旁人无法参透的诡谲之处,很多参与者也仅仅能凭借着想象力一点点摸索落子,就如同马五爷关于庆阳县内的猜测一般,显然他太过高估了一些人的节操,也低估了一些人的神逻辑。

    秋审不同于秋决,此例始自洪昌元年,也就是一百年前,当时洪昌皇帝上感天德,下愧人殇,决心还世间清明,于是立下秋审规矩,每逢九月十九,各地县衙牢狱大开,集名绅宿老,提出所有犯人,容其自辩,当众宣罪或量刑或加惩,以示官廉,可以说这才是真正的人治德政,可惜通过百年官场腐化,这场盛事变成了另一场勾结,用于粉饰种种阴私肮脏,如今每逢秋审,县衙会早几日暗开后门,处决些喊冤不止的“大恶人”,释放一些缴纳足够赎银的悔过之辈,所以真正能上秋审大堂的都是些不痛不痒或毫无余地的罪囚。

    秋审两日前,虞捕快心神不宁,这几天他一边派人打探葛家寨那边消息,一边联络不良人暗中打探马梦归的消息,一边找些白身线人赎买陈老大,三面开花,却处处碰壁,没有哪头消息能够让他满意。

    距离庆阳县仅仅一百五十里的葛家寨,隐于山林,易守难攻,两天前隐隐有匪寇聚集的趋势,似乎要有大动作,引得青州守将于连城屡派探马,那边林子是别想去了。

    至于马家神秘莫测的五老爷马梦归,老虞始终想不出来是何路数,自己一个小小的州府三等捕快,无权无势,无依无靠,对方匿名前来,反复下饵,想必是有些不便直说的道理,老虞曾琢磨该与马兴之事挂钩,可自己一不知情,二级别不够,走后门才攀上这次差事,哪有那么多变数容对方摆弄,最重要的是老虞每次想起马道士那副贪财鸡贼的模样,就总觉得这货是马家败类的可能更大,不能直说、贪财、鸡贼、勾结等等线索加之一起缓缓勾勒出了一条清晰的脉络,忠烈马家中有人想捞银子还怕坏名声,所以找个小捕快在前边挡着,大武朝从不缺仗势压人的权贵,他们中有些出自清贵忠门的主支,所以往往都会有与众不同的手腕,例如时不时结交些小吏代表自己,捞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钱儿”,即便败露也不会落得勾结官员残害地方的恶名,还能微微的自污一下名声求得简在帝心,乃是大大的好事。

    对于被豪门用过的背锅小吏,都同“青楼从良嫁入豪门做妾”的花魁一样,从此名声不显,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以马家抛出来的鱼饵,对于虞捕快来说绝对是次千载难逢的机遇。跟着大腿走幸福全都有!肉来了,你蠢一蠢舔一舔,就能咬到大块的;天塌了,你跪一跪哭一哭,就能大树底下好乘凉,何乐而不为!

    想通关节的虞神捕自觉马家忠烈附体,思考模式也就瞬间转变了,主家人不露面躲在暗处偷瞧,那么这个露在外边的小把柄---贪财卖主、胆小怕死的陈石匠是什么?肯定是试金石啊!处理方式可以看出下属能力,处理态度则看出下属忠诚度,这都是驭下的经验!值得用小本本记下来的!

    就在虞捕快下定决心彻底走上马家狗腿之路,重新憧憬未来即将如履平地时,一个噩耗传来,陈石匠的秋审报价竟然出奇的高,两万两白银,这价格够在青州府置办一套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外加娶一堆小妾了,简直丧心病狂!老虞恨不得亲自现身前去理论,你们庆阳县衙还要不要脸了?还能不能和各界同仁愉快的玩耍了?结果,线人传回来的话让他哑口无言:“北大营流民之首,竟然参与贩卖私盐,骗取善银,搞不好还能审出来个策划暴动的谋反大案,这算青州府少有的典型”。这种唾手可得的功劳谁都不可能轻易放下,代入何县令的角色,老虞觉着最少五万两起。

    “劫狱?”面对如此巨大的数额,虞神捕脑海中跳出的第一想法就是这个,只需蒙上脸就零成本低消耗简直不要太完美,但虞神捕总觉味道不对,他开始细致捋顺整件事儿的每一个细节,忽然一个身影从老虞的思绪中浮现了出来---六扇门缉盗捕头马十三!马家小辈亲自出现带走了陈石匠,又将其塞进了县衙大牢,难道就是为了给下属设置障碍?帝王考验首辅宰相之流可以用此方,但对待一个三等捕快绝对得不偿失,所以仅剩下一种解释了,马家希望别人知道私盐的事情,但不希望和自己有所牵扯,一口准备好的小黑锅就在那里等着人去背,去把觊觎私盐的事情全部扛下来!最关键的是,此时退场恰到好处,至于马家为何如此做,具体有什么谋划自己这个小捕快还是少参与的好。

    想到这,老虞写了一封数千言的悔过书,派三保急送府衙,务必亲自交于许知府手上,信中辞藻恳切,悔意十足,堪比游子写给亲爹忏悔少不更事的家书,具体详述了自己到庆阳县如何在查案过程中偶然发现陈石匠密谋私盐的事情,试图隐瞒消息,自己是如何犹豫不决,如何思想斗争,最后想起府尊教导幡然醒悟上书忏悔,将去县衙投案云云。。。

    看着宛如被托孤一般的三保怆然离去,老虞穿戴好三等捕快的青衣紫帽鉄腰牌,为自己锁上镣铐,在万般错愕的眼神之中,在好奇八卦的民议声里,满身萧索地沿庆阳城主道一路悲怆前行,抵达县衙门口时周围少说也聚集了上千人,陈蛐蛐儿上前敲响县衙冤鼓,紧接着虞大捕头双膝一跪发出闷响,高声疾呼:“青州府三等捕快虞无敌,愧对百姓信任,愧对府台恩泽,戴枷投案,现陈情天下,以勉同僚!数日前,虞某携一干亲随前往庆阳查案。。。”陈蛐蛐儿拿出了年轻时敲戏鼓的本事,把那节奏点的均匀大气,跟在战场擂战鼓似的,一干县衙差役哪敢阻扰,府衙的三等捕快大老爷跪在下边了,你真当人家是温柔贤良了?

    鼓响一炷香后,睡眠明显不足的何县令急匆匆出来时,虞捕快那封感人肺腑的陈情书都要读完了,其中详述了一个铁面无私的三等捕快,如何历尽艰险发现流民营陈营头将巨量私盐侵吞暗藏于葛家寨附近,如何审问不利导致未能及时通禀查处,如何顾虑私盐数量过于巨大导致影响庆阳缉私士气,从而被逼无奈之下隐瞒私盐消息,如何忧虑庆阳县与匪寇起冲突,如何热切希望青州差役引以为戒,如何自恨无力将青州匪患除尽云云。。。

    这一会儿,庆阳县衙门口越聚越多的百姓听得热血沸腾,震惊万分,掌声、叫好声、同情声一片连一片。

    何县令心中一群草泥马疾驰而过,幺蛾子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他无奈地看着面前那位演讲到披头散发、口角流血的“道德楷模”,心道这货虽然没有出身,尚属吏员,但就凭这张嘴和文章做的花样百出,不科举当御史出来害人委实可惜了!自己能怎么办?毕竟是府衙的人,要给足面子,于是何县令三步并两步,亲自上前扶起私盐斗士,热泪盈眶着疾呼“誓要与君共勉”,但律法威严,唯有在自责愧疚中亲手将这位爷送进县衙牢城内光线最好、最舒适的小院儿临时看管,以待上令。。。

    所谓奇事传千里,尤其是涉及到巨量私盐的话题,此后几日庆阳县变的热闹异常,满街尽是闻寻赶来背刀负剑的江湖儿女,有些是来见一见“青州义捕”虞无敌的,有的则是想探一探“数目巨大”的私盐下落。躲在庆阳县衙牢城内喝酒吃肉的虞捕快也傻了,事态怎会传的如此夸张,如此迅速,绝对有很多人在推动,难道马家打算在庆阳县将青州武林一网打尽?

    秋审前夜,夕阳西下,华灯初上。好不容易换出消息埋葬完金大富回县城,踌躇满志的马五爷却只能目瞪口呆听着茶馆里传唱的“良差投案”佳话,还有关于几千担私盐藏于葛家寨附近何处的诡异流言,马道爷当时都以为自己又穿越了,这剧本和自己想得完全不一样啊!心狠手辣的虞捕快什么时候成忠良了?什么时候成正面角色了?角色设定有问题啊!这是付费转阵营了?你好好的部落不当转什么联盟,乖乖回你的德拉诺去啊!混蛋半兽人!。。。咳咳。。。窜词了。。。

    这还担心什么流民何大脑袋了?满县城都是野心勃勃的江湖豪客,往日颇为蛮横的大茶楼伙计如今都快要贴墙走了,即便看似柔弱的女子都搞不好随手砍你一刀,告诉你玩玩而已,青州府十六县七十二门三十六派差不多都来了,刚才街口两拨高人弟子就因为抢卖艺底盘打了起来,县衙差役根本不敢管,也管不过来,一共十多位武功低微的差役,也就欺负欺负小商小贩,加之何县令担心快要捂不住的闹妖之事被四处传扬,不肯通知青州巡防营兵将,导致烟花繁盛、歌舞生平的青州花都--庆阳县成了武林盛世的举办地,而县衙班房则成了飞贼光顾的歇脚客栈。

    马梦归脑仁生疼,小十三儿被身边的金家小妮子盯得死死的,走到哪都有那女子,马五爷是一点消息也打探不到,那天晚上道爷只来得及偷听小十三儿恐吓虞捕快、夺走陈石匠,便被那耳聪目明的金翅儿发现了,只能空感慨金家的追踪秘术果然了得!事情越来越复杂,还是不要牵扯十三这小子了,看来只能冒险到大牢见见虞捕快本人了。

    月黑风高,入夜十分,庆阳县城西北角,县衙大牢附近的小巷内,一枚小巧精致的飞爪勾住房檐,马道爷借势跃起窜上酒楼房顶,还没站稳就听脚下一声惨叫:“哎呦!这是谁啊?”吓得道爷赶快跳开,发现原来是几个趴在房顶朝牢城张望的黑衣人,马道爷跳上来时正巧踩中了一个人的脚,“呛啷啷”一声,被踩了脚的黑衣人长剑抽出一半,呼喝道:“你哪路的?”

    马道爷还不待回答,就见右下方一处墙头冒出几个脑袋像极了土拨鼠,其中一个戴着红面巾的汉子粗声粗气的仰头喊道:“上边的你们几个小点声!真当你们家啊?”说罢扶着梯子和小伙伴儿们继续吭哧吭哧的往上爬,墙那头几个蒙着上半张脸的家伙正蹲在墙根吃面,听到动静不高兴的朝红巾大汉扔石子儿,那大汉瞪着牛眼,拎出柄大环刀就要开打,结果站上了墙头才发现方圆半里内,远远近近二三十个房顶上都趴着各式各样的人,好几伙人都目光不善的盯着他,大汉缩缩脖子不再吭声。

    尚未蒙面的马道爷也傻了,站在最高处抬眼看去,这群货如同要在房顶上搞集会抗议一般到处都是。

    那个被无视的黑衣人想要过来讨教讨教,却被同伴叫住,同伙有些不耐的低声呵斥道:“蠢货!三丈多高的房檐这人自己跃上来的,还不蒙脸,你觉着人家不能杀你?”说着朝马道爷讪讪的拱拱手,黑面巾上堆出一些奇怪的褶子,想来是在摆出笑容。

    马道爷扯出布条蒙住鼻子在后脑打了个结实的结,这才笑嘻嘻拱拱手,贼头贼脑的凑上去指了指身心受伤的黑衣人,压低声音道:“小兄弟儿,剑不错!给我用用,有机会还你!”

    大彻大悟的黑衣人,身子一哆嗦,缩了缩脖子,有机会还给你?这就和有机会请你吃饭一样?饭是诚心诚意要请你滴!至于什么时候请就不好说了!于是黑衣人求助的看了看旁边同伴,几个好兄弟却都异常恳切的看着他,眼神中的意味很明显:“快把剑给人家,别让人家久等啊!”无奈之下,黑衣年轻人只能眼泪汪汪的将三天前刚花五两买的“断发青锋剑”交了出去。

    几个人一合计此地不宜久留,拱着手猫着腰往旁边矮很多的房顶溜去,下去时候还一个拉一个跟叠罗汉一样,把青瓦片踩的稀里哗啦作响,满头大汗嘴里还嘟嘟囔囔的道:“等会儿去把给酒楼掌柜的十两银子要回来!”马道爷听了一阵无语,合着哥几个是花钱租的房顶啊!原本还纳闷这样的脚下功夫怎能上如此高的房顶,原来是从酒楼屋里钻上来的,那还有必要遮遮掩掩的吗?就说自己上来修房顶都比这有演技。。。

    马道爷在房上观察了会儿牢城,又瞧了瞧密密麻麻的江湖儿郎,不晓得如何溜进去探听消息,当即愁眉苦脸的疑惑道:“他娘的又被算计了?”

    这会儿,就听房檐南侧的一处青瓦响动几声,被人从下面翻开,露出一个整整齐齐的小洞口,想来是酒楼用来修缮屋顶预留下来的,一个十八九岁年纪的富贵公子爬了上来,随后他一伸手又拉上来一个十四五岁的清秀小姑娘,两人先是小心翼翼的朝下边张望了一下,女子惊叹:“真。。。真高啊!”有些恐惧的朝公子哥方向凑了凑,年轻公子颤颤巍巍的抖着腿,强撑着笑了笑:“小妹别怕,为兄在这!”

    洞口里传出酒楼伙计的声音:“二位少侠千万小心,别滑倒了。二位要酒水小菜吗?能提提神!”

    年轻公子不屑的道:“不需要!准备些梅子就好!酒喝多了一头栽下来算谁的?再说大爷是来看江湖豪侠的,不是为了骑在屋脊上看月亮喝风的!”

    俏丽小姑娘嘟起小嘴,脆生生道:“还要两个甜瓜和一碗米酒团子。”

    马梦归看的目瞪口呆,心说:“我擦,这买卖做的出神入化,跟卖门票一样,此等奸商怎可容他?”慌忙开口高叫道:“再给他们来两只烧鸡,四斤牛肉,外加两碟醋溜小黄瓜和两坛小烧,一起算账。”

    这对兄妹被忽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大惊之下小姑娘脚下一滑仰头就要朝后边摔倒,年轻公子慌忙去抓,结果自己也失去平衡一起向外跌去,马道爷见势不妙右手一甩,袖子里发出古怪的摩擦声,一条小指头粗细的紧致绳索如同灵蛇一般窜出,稳稳绕住两人,借势一拉将二人拉了回来摔到青瓦上,绳索如有灵性的迅速缩回,小姑娘吓得花容失色,公子哥心惊胆战之余,则双眼放光的看着这位一身道袍手持宝剑的江湖豪侠。

    酒楼伙计听到响动从小洞里探出头来,看了看公子小姐,又疑惑的看了看马道士,奇怪的道:“你是谁?我不记得上去过道士啊!”

    马道爷不耐烦的骂道:“说什么屁话!我们是一起的!他们从里边进,道爷从外边跳上来,还不快去准备酒菜!快!”

    小伙计反应过来,慌忙缩了回去,屁滚尿流的去找掌柜的,酒楼掌柜能怎么办?屋顶上真来了位高来高去的主儿,你还想收人家“上房钱”不是找死吗?这下好了,临时买卖做成免费款待了,话说点这么多吃食,到底上去了几位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