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姥姥拿着把蒲扇坐在她身边，问道：“你是不是在想，姥姥也有这么一天？”

    乔琳一下子坐得笔直，捂住了姥姥的嘴：“不准这样说！姥姥才不会呢！”

    嘴上耍着横，泪珠子却已经滚落下来了。在“生老病死”中，没有什么比“死”更让人惧怕了。

    乔琳抽抽搭搭地说：“你猜错了。你听听，外面那些号丧的把嗓子都要喊破了，你和四姥姥关系最好，怎么不去送她？”

    “等等吧，等他们都走了，我就去送送她，陪她说说话。”姥姥拍打着蒲扇，说道：“你四姥姥好静，那些人连这点都不知道，弄出这么些个大动静来，让邻村的都来看热闹。”

    以前农村老人去世了，儿孙是要雇一大群吹鼓手的。吹鼓手们用唢呐、二胡、锣鼓演奏乐曲，还有女人连哭带唱地表演一系列跟“孝”有关的故事，看得老人直抹眼泪。

    吹鼓手价格不菲，因此，不管在老人生前孝顺与否，但是在他们死后，儿女们大多会请一帮吹鼓手，为自己博一个孝顺的好名声。四姥姥还是幸运的，她的儿女在她生前就很孝顺，她去世之后，为她请了十里八乡最有名的一帮吹鼓手。

    但乔琳从来都不喜欢这种丧葬礼仪，他们完全把葬礼变成了一个娱乐场所，给寂寥的村庄带来一场喧闹的演出。她明白姥姥为什么不去了，没有人比她更想念四姥姥，也没有人比她更希望——让四姥姥安安静静地走。

    听姥姥说，她和四姥姥是一辈子的好姐妹。在成人世界，尤其是老年人的世界，“朋友”几乎不被提起，甚至很少有人认真考虑“友情”这个概念。但是在乔琳看来，她更愿意将姥姥、四姥姥的关系定义为友情，并且是珍贵的友情。

    大李家村并不是美好的世外桃源，这里也有很多坏心肠的人。姥姥不愿意在墙角晒太阳嚼舌根，也不愿意去别人家挑拨离间，只是安心地过自己的日子。她的正直公允是村里公认的，但即便这样，姥姥依然是孤独的。

    还好有四姥姥，她跟姥姥是妯娌，也是好姐妹。在老伴去世后，她凡事都让姥姥帮忙拿主意。乔琳猜想，四姥姥年轻时一定是个文静娴雅的少女，从不议论是非，但是缺乏主见，事事依靠姥姥，所以老了也是如此。

    在四姥姥走的第三天，吹鼓手们走了，四姥姥的儿女们也都走了，唯有姥姥在墓地留了下来。她在家用月季花编了一个很好看的小花环，放在了坟头上。她又从小篮子里拿出了一样样小点心，摆在了四姥姥坟前。

    “你喜欢月季花，以后我每年都给你送花来；你爱吃王庄集上卖的桃酥，你要是想吃了，就托个梦给我，我给你送过来……”

    姥姥忍了好久，终于伏在碑上，无声地啜泣了起来。乔琳虽然很难过，但是也羡慕四姥姥，有姥姥这样的好朋友相伴一生，去世之后姥姥还会一直挂念着她。

    吃晚饭的时候，乔琳再次心不在焉，姥姥问她，她便如实相告：“我在想，到底什么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小时候，我看到很多婶婶亲热得不得了，还有我的同学，常常在一起很大声地说笑，干什么都一起去。但那样就是好朋友吗？他们会像你和四姥姥那样，还是会像妈妈和陈芸阿姨那样，他们会互相扶持着过一辈子吗？”

    姥姥笑嗔道：“你这小脑袋瓜子，想得可真多！难怪你妈老说，该让你去学个哲学，你整天思考就行了。”

    “姥姥，好朋友是很重要的，我肯定得思考呀！”

    “那你跟姥姥说说，你有什么好朋友？”

    “我嘛……有很多好朋友，但是最要好的只有两个。有一个胖胖的，喜欢画画，性格嘛……有点儿孤僻，还有点儿小心眼——不是说她小气，就是很爱生气，有时候我不小心说错一句话，她就生气了；还有一个，短头发，特别酷，在我们班成绩最好。她就是特别要强，有什么心事不愿跟我们讲，所以很多时候我怀疑，她不把我当好朋友……但是很奇怪，我们常常吵架，但是认识这几年以来，不管发生什么大事，我们三个总是在一起。”

    “一家人还吵架呢，吵架有什么可怕的？我和你四姥姥也吵过架，但是遇到什么大事，我俩就能想一块。”

    像想起什么似地，乔琳突然兴奋起来：“姥姥，我想明白我为什么喜欢我的朋友了。那个胖胖的朋友，平时胆子很小，但是当她撞了别人车的时候，没有逃跑，而是一直在那里等着车的主人来，要给人家赔钱；还有那个酷酷的朋友，看起来对什么事都不上心，可是在公交车上看到小偷，她毫不犹豫地制服了他。姥姥，一想起这些来，我就很喜欢她们！就算吵架，也很喜欢！就想着一辈子都跟她们做好朋友！”

    “骨子里一样的人，才能成为彼此的好朋友。琳琳明白这个道理，才能找到这样的好朋友呀！”

    “吵架也没关系吗？”

    “当然没关系！”

    乔琳在哪一篇英语阅读题里见过一个句子，大意是“没有朋友的人生，就是一片荒漠”。人生路何其孤独，有相伴一生的朋友，又何其幸运。乔琳很庆幸，再离开家乡之前，她又悟出了一个了不得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