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只是朋友(四)(2/2)
作者:鳕鱼堡烤奥尔良

    抑郁症等于阴暗。这是很多人对于抑郁症患者的偏见。相当一部分抑郁症患者在说出自己患有抑郁症后,并没有受到额外的照顾,反而跟他们交流的人愈发稀少。就像一堆白蚂蚁中冒出了一只红蚂蚁,白蚂蚁们觉得红蚂蚁很奇怪,都不愿意带它玩。这种歧视极为天真单纯,单纯的甚至有些邪恶,它叫“我们不一样”,奇怪的是,他们说不出这种不一样在哪儿。好像患有抑郁症的孩子就是天性邪恶的魔鬼,红瞳獠牙。

    中国人的含蓄品质,以及长久以来受到的文化熏陶导致人们更愿意把情感压抑在内心深处,强撑着装作自己没事。如果你关注过抑郁症,你会发现每当有人因抑郁症自杀的时候,都会有很多人阐述自己的抑郁症,阐述他们不敢表达自我,不敢面对自己,不敢和自己的抑郁症作斗争。尤其在传统观念里,很多人会以抑郁症为耻,羞于启齿,不敢告诉他人,也不敢去看心理医生。

    因为身边总会有各种各样异样的眼光,会有人冷嘲热讽,甚至很多时候最亲近的家人、朋友都无法理解,认为这是一种矫揉造作。

    “你就是太闲了,如果你忙到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的时候,看你还有没有空抑郁。”

    “人很少知足,但乐意卖惨。”

    “纵容自己的悲伤,其实就是逃避,沉溺痛苦,却不愿意努力改变现状。”

    这些言谈是一些抑郁症患者常见的亲人对他们的评论,抑郁症的概念比任何病症都要模糊不清,甚至让人觉得它不是个病,只是一时的“矫情”、“钻牛角尖”、“心理压力”,它带来的伤害最多是你主观的自残身体,所以没人觉得你是生病了,只会觉得你是想太多。

    实在严重,就转学到一个新环境中生活、或者去旅游、去游乐园开心的玩上一天、给你买你喜欢的玩具和游戏机,这样就会好了——家长们总是这样想的。

    但总有些东西如影随形,即使下雨天你的影子都缺席了,魔鬼仍然按时到场。

    被传染了抑郁症的医生常自怨自艾的对宫小缘说:抑郁症患者跟深渊的对决不是渐行渐远的逃离,而是被迫与怪物战斗的人,被慢慢腐化成怪物的痛苦与无助。一个人是永远逃不脱魔鬼的牢笼的,两个抑郁症待在一起,就等于是跟怪物打架,身边还站着半个怪物,腐化加速。就像我明明是个心理医生,现在都开始钻牛角尖,医不自医啊!

    宫小缘就冷笑,说你那么大一个女孩子心理那么脆弱,早点回你的美国吧。在医生面前她从没承认自己是抑郁症,但宫小缘很清楚的记得,举世无敌的魔鬼彻底扎根到她心头的那一晚,那种无声无息却隆重到只欢迎它一人的盛装晚会……不,是早会。

    那晚正好是中国最热闹的一个节日,她一个人躲在偌大的房子中,熄了灯抱着膝盖,握着手机,像是孤独的孩子抱紧自己最珍贵的玩具熊,天真烂漫的期待着什么。除夕街头火树银花鱼龙夜舞,满天烟火彻夜不休,多么盛大的节日。

    门外会不会突然响起叮咚的门铃声?打开门就发现爸妈拎着礼物一袭盛装的站在门外,脱下围巾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说除夕快乐!

    总有些美好的期待能让人忘乎所以,宫小缘选择性的遗忘爸妈根本没订到回国的美联航机票。小女孩天真起来是什么也不顾的,爸妈不就是无所不能的超人吗?即使再困难再不可能,她们总有办法回家,因为她们是超人啊!飞机票算什么?闷闷的玩着手机的宫小缘兴奋的一下从床上蹦起来,打开所有房间的灯,穹顶辉煌明亮,她精心装扮着一个人的宴会厅,要给忙碌了一整年归家的超人们做一顿最美味的除夕大餐!

    彩色的烛光微微晃动,三只高脚杯中分别盛满可乐、红酒与橙汁,范哲思的瓷餐盘中是煎的七分熟的牛排,还有三个煎鸡蛋、一大碗速冻汤圆和速冻饺子,餐桌中央摆着三人的全家福。满地翻滚着打满气的小气球,宫小缘丢开打气筒,裁开硬纸板,用马克笔写上四个大字“欢迎回家”,又翻出阁楼上的圣诞树,把气球与LED彩灯缠在上面。

    半中半西的除夕宴准备完毕,她气喘吁吁的坐回沙发上,打开50寸的超大液晶电视看着春晚,抱着枕头喜滋滋的幻想着爸妈回来后惊喜的抱着她不停夸奖的场景。

    不知不觉的睡着后,无边无际的寒冷一点一点沁入身体。

    醒来时,电视播放着早间央视新闻,主持人在给全国观众们拜年,说今年的春节联欢晚会再创历史新高等等……满桌的菜肴已经凉透了,圣诞树上的彩色LED灯还在不停的闪烁着,好像一切还停留在昨天。

    宫小缘揉着眼睛,渐渐回神,外面鞭炮噼里啪啦的狂响震耳欲聋,吵醒了她,可她屏住呼吸,好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的,愈发微小。宫小缘把抱枕甩在地上,沉默的从沙发上站起,来到餐桌旁,彩烛已经燃烧成灰烬。

    宫小缘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已经变的硬邦邦的饺子,慢慢的嚼着。

    硬的牙齿都快咬掉了,还很难吃。

    可她吃的越来越快,花了十分钟的时间,把生硬的饺子全部囫囵吞枣的吃完,再吃那盘和冻汤黏连在一起的元宵。不像是在进餐,像是自残。

    人类所有的痛苦,都源自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宫小缘幼稚的想着,只要自己把这些东西全部吃完,肯定会住院,那她们知道后总会来见自己一面吧?而不是在微信上留言发着大额的红包不停的说着爸爸爱你妈妈爱你,却不肯花钱买上一张节日的机票飞回来见她哪怕一面。

    在宫小缘看来,我爱你——实在是个不负责任、又没有安全感的词。说出口只要一秒,打字快的人在聊天软件上打出这三个字也只需要一秒,好像她们爱你,就是说出口、或把它打成字发送出去的这一秒,因为我爱你再做不到别的了。

    自从父母离婚分居国外后,宫小缘一直很没安全感,她做过很多噩梦,一半在火场和医院,一半是爸妈有了新的小孩不要她了,把她从这间房子里赶了出来,她就在大街上孤苦伶仃的流浪,然后和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饥寒交迫,冻死在了大街上。噩梦惊醒时,宫小缘就拿被子从头到脚的蒙住自己,很想哭,却死死的咬住嘴唇,没人喜欢爱哭的小屁孩,所以不能哭。

    是这样的,好像没了她,她们能过的更好——不需要每个月给她寄生活费、也不需要担心她身体健不健康成绩好不好有没有在学校捣乱、更不需要忙碌的坐飞机飞到地球另一端只为了见她一面。她们还年轻呢,又在国外各自重组了家庭,还要忙碌事业,每天能抽空问候她几句已经够让人感恩戴德了,她啊……还是消失了比较好。

    可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变得更被需要一点点啊?就算是个麻烦,她也很想彰显出自己的存在感啊!

    把饺子和元宵吃完后,宫小缘忽然又怂了起来,相比爸妈得知她吃坏肚子后跑过来看她,她更在意的是爸妈会不会觉得她是个麻烦精?然后印象变坏?还是不要让她们担心好了,她们应该更希望听到我能好好照顾自己、一切安全之类的好消息吧?

    即使她根本不会照顾自己,但她每年都这样说,花好长时间去看时尚杂志,去大商场讨价还价购买衣服,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整晚碾转难眠,只为了大年初一站在笔记本的摄像头前,向她们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而这个时间,只有半小时不到。

    原来变成被人需要的人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

    结果渐渐的连这个每年一度的视频她们都有些敷衍,从半个小时变成十五分钟再到短短的三分钟……最后一次视频见面是在十三岁,宫小缘已经记不太清她们当时的表情,但是记得从来是乖宝宝的自己破天荒骂了句脏话。自那以后,这个一年一度的约定也被废除。

    宫小缘却逐渐的喜欢上了开始骂脏话,但翻来覆去也就是医生常说的那几句,医生其实是个很典雅的人,闲暇时间还会弹钢琴唱京剧——很可能是为了宫小缘这个唯一负责的患者,医生才去学那些街上小痞子骂人。

    医生在这的时候,宫小缘还略略存点希望,走了,就仿佛带走了她名为希望的小火柴。世界上有人活在新闻联播,有人活在微信微博,有人活在身无居所的角落,有人活在与世隔绝的山坡。如果爸妈在微信的那头活的很快乐,医生也活的很快乐,那就行了吧。

    宫小缘已经很有勇气也有很有经验,一个人骂着脏话去对战这个名为抑郁的魔鬼。

    失败了不过去死,真简单,简单的带着点灰色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