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归附(1/2)
作者:崂山矿泉水
    张允伸带领我们进入的城池被称为昌平——它是一座依附于北方边卡的军事重镇。

    这里相比起回鹘人在漠北建立的都城来说极为不同:城市被泾渭分明地划分为居住区和军事守备区,而居住区内居住的多是驻守边境的士兵和他们的家人。城市只拥有最基本的贸易区域——它完全服务于城市北边的军事防守。因此即使在白天,被修得及其宽敞的大道上也鲜少看见人影。

    但仿效汉人城市修建的回鹘汗国的都城哈喇巴喇哈森,则完全是另一幅纸醉金迷的景象:它在一片苍茫草原上兀然矗立,从城门进入,会看见各色店铺鳞次栉比地排列在街道两旁,骆驼与马匹被拴在店铺前的木桩上。城市的要道上,各种肤色的商人、僧侣以及游者拥挤着、吵闹着。人们从四面八方来到哈喇巴喇哈森,却又从这里出发去向各方。哈喇巴喇哈森从来不被作为防御和居住的地方,而是金钱往来的庇护所。

    尽管昌平无法带给我与童年生活过的地方一样的观感,却让我再次嗅到了安定的气息。自从我的父汗死后,我们在漠北草原与东北的森林中奔走逃避,早就忘记了居住在城市里是怎样的感觉。

    张允伸的住所位于昌平城的城东,其建制与周围的房屋并无太大不同,甚至可以说得上及其素朴。这点让我略微感到惊讶,因为他的军阶至少是处在幽州上层的。

    他将我们请入他的居所,正厅还保持着汉人传统坐居的格局,只摆放了三张坐塌以及一张矮几。而在正中央的坐榻旁边,是一件棠梨木制成的没有任何装饰的剑架,上面乘放着一把七尺左右长度的宝剑。

    张允伸看到我的视线定留在那把宝剑上面,便对我说道:“此为家父生前所用之剑。”

    “原来如此,我虽不懂剑,但也能看出其珍贵。”我将目光转向他,问,“令尊也是效力于辕门之下吗?”

    “正是,我的祖辈世世代代皆为幽州守将。”他的言辞间并不掩饰他的自得之情,随即示意身边的侍从为我们搬来几把胡椅,并用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鄙室简陋,还请诸位来客不要厌弃,将就落座吧。”

    我们向他行礼、各自落座。而他亦与我们同样,抚平自己衣服的下摆,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

    待众人安置完毕,他便将其余侍卫遣出房间。我没料到他竟如此谨慎,一边在心中百般猜测、一边试图从他滴水不漏的表情中寻找破绽。

    “你们从西域带来的战马,确实品种皆优,现下均被我安置在了骑兵部队中,希望以备战用。”张允伸许是不习惯被人这样观察,于是将脸向另一边微微侧去,又对我道,“但遗憾的是,它们至今都处于闲置的状态,因为我的部署中还没有人有驯服西域马的经验。”

    此事并未为难到我,于是我心中长舒了一口气,但也奇怪他竟因这类小事如此兴师动众,便回答他道:“将军无须担心,我会遣我手下最善驯马的人来协助你们,你们只需要提供驯马所需的场地,以及皮鞭和粮草即可。”

    “如此甚好,我在此先谢过阁下了。”他点了点头,顿了一下,又随即做出心事重重的样子长叹了口气。

    我领会了他的意思,顺着话题往下问:“将军还有什么烦心的事情吗?”

    “其实也并非多么棘手之事,”他回答道,“只是今年冬天较往年似乎来得更早,我忧心北部的契丹人会在此时南下、骚扰边境。”

    “将军果然料事如神,”我对他道,“事实上我在离开室韦领地时,便听闻了今年暴雪的传言。而室韦众部落一旦有意南下,他们南面的契丹人想必也会有所动作。”

    张允伸轻皱眉头,迟疑片刻道:“可即便如今形势危急,幽州一境兵力却与日剧减。”

    听他这么一说,我略显震惊地抬头看他。因为于我看来,汉地不仅有大量编户可以从军服役,亦有财力招徕兵健为其守边,如今怎会兵力减少?

    “幽州曾经确实兵力充足,”张允伸叹了口气道,“但这些兵力实源于数十年前幽州节度使朱公的一次扩兵,当时幽州阖境青壮男子、无论士庶均被编入军队。”

    我一下没有反应过来这个朱公是谁,心中一算时间,才恍然大悟:张允伸口中的这个节度使朱公,正是当年震惊中原的四王二帝之乱的主使者之一——朱滔。事实上他在与周边藩镇联合作乱时,曾向我回鹘一部借兵,但谋事终未能成。想到这里,我便对幽州形势感到稍有眉目了:“将军意思是说,自朱公降唐后,幽州一境兵力便被朝廷限制是吗?”

    “正是,”他回答道,“现下仅是护卫幽州会府的会府兵都难以达到定额。而当今节度使大人又不愿意削减会府的兵力来充实边疆,让我实在犯难……”言罢,他缓缓将目光落到我脸上。

    尽管他未挑明,但我太清楚他的弦外之音是什么了——既然边境无并可用,他自然是想求助外援。而这两年来,我的部族正是在边境的地带为室韦人充当防御契丹铁骑的肉盾,这也是落魄部族大部分的出路。

    尽管为汉人守疆或许能得到更好的待遇,但我依然有所顾虑:与室韦人不同,汉人曾在我们最落魄的时候充当了压倒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将我们原本庞大的部族彻底撕碎。即便面前的汉人或许与当时的事件无关,但对于回鹘人来说,他亦需被当作仇敌看待。

    但我又深深清楚:除非我们能够在没有任何势力介入的深山老林中过活,不然我们必须依附于室韦、契丹亦或汉人中的一支。而回鹘军队在唐王朝岌岌可危时对其施以援手时所表现出来的强大的攻击性与机动力,成为了汉人百年间难以抹去的记忆,以至他们将每个回鹘人都等同于好战且敏捷的武士,这一点对我们来说是宝贵的筹码。

    当然他们所不知道的是,自从王城哈喇吧喇哈森被修筑以来,尚武已不再成为回鹘人尤其上层贵族所津津乐道的习俗——相比于舞刀弄剑,他们更擅长与粟特人谈论大明尊与释迦摩尼的各种义理,以及其他发财致富之道。事实上,我所带领的这部回鹘人中,大部分在战场上的经验不超过两年。

    我当然不会将这个事实告诉张允伸,因为眼下每一次机会对我来说都是攸关生死的存在。我无法否认,我对张允伸的提议动心了。因为倘若此举能成,我和我的族人便能像百年前我们的祖先一样在汉人的地界享受爵位与赏赐,并有机会积聚更大的实力。事实上早在几年前,我就听闻向西奔走的我的叔叔嗢没斯在天德城归附了唐廷,为其守卫边界,并因此被封王封地。

    因此,尽管依附汉人可能使我后半生都背上被族人唾弃的骂名,尽管我的族人并非张允伸想象的那样能征善战,我还是厚着脸皮说:“不瞒将军,我们在室韦人的地界时,就作为抵挡契丹人的屏障居住在那水北岸。我相信我们拥有对抗契丹人的经验,也很愿意祝将军一臂之力,只望将军能为我们奏请朝廷的军号。”

    张允伸应是早就猜透了我们有归附唐廷之意,并希望像以往的回鹘人那样获得尊贵的地位。他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我确实希望为你们争取应得的地位,但现在有一项难处,实际也是我的不情之请。”他顿了顿,又说:“自从安乱以来,幽州、成德、魏博三镇早已被朝廷默许遵从河朔故事、各行其是。虽称藩臣,实非王臣。幽州的军队尽管在名义上仍是朝廷军队,但实被当今幽州节度使一人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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