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夜光常满消茶香(2/2)
作者:那坡里黄绿
    五万年前她也曾这样接过他递来的茶杯。

    当时她跌入他怀里后,万般狼狈,被他奉为知音,更是甚感惭愧,受宠若惊。

    风弦好意劝说,好不容易才把那知音的身份推掉,不料竟被他邀请到屋子里喝茶。道的也是那一声如轻叹般的呢喃:“今日小暑,姑娘请至舍中喝杯茶解暑。”

    在她干枯的那一万年遥遥时光里,风弦每每于窗下,闻着他生炉煮茶,茶香四溢,便很想共饮一杯。

    日子久了,她都能分辨出他什么日子喜欢煮什么茶,什么季节喜欢喝什么茶。

    小暑是喝昆仑雪菊的日子,白露沏月桂,冬至泡大红袍,小雪必当烹金骏眉,而大雪日煮普洱,熟普。

    风弦本想,既见到了他,便可就此了却一桩心事。他不再每日叹息,她亦不必再顾念那日日哀绝的叹息。却是那茶香,使她无论如何也挪动不了脚步,嘴里客气着,神游的身子却已跟着他进了屋子。

    接过他递来的杯子,端凝了一眼。杯乃白玉之精,光明夜照,薄如蝉翼,晶莹剔透,仿佛掬了一捧月光握持在手中。

    若不是此刻有茶的清冽璇璇而来,风弦真以为手中的杯子会如秋蝉般突然要飞去。

    “看来这便是夜光常满杯了。”她一时竟看得呆住。

    他却道:“需得热饮。”

    她吮了一小口,那润润的幽香蕴着雪山的清冽,腾腾而起,至舌头,至舌翼,缓缓舒展至舌苔,到得喉头,旋即一种甘甜醇厚又缓缓回升至舌头,甘绵不绝,荡气回肠。

    她不禁叹道:“此茶有毒。”

    连连饮了数杯,却是夜已深沉。

    她仿佛是喝醉了。可谓酒醉人,茶醉心。她竟梦呓般道:“今日天色已晚,如公子不介意,且容我在此住一宿,明日再赶路。”

    她道此语是再正常不过的,自从她在昆仑虚阳华洞中为了救他耗尽精血,奄奄一息,被他携至这昆仑山下,她已经随他在此住了一万年,再多住一晚又有何妨?

    而牧羊人呢,虽诧异,却也是心里坦坦荡荡磊磊落落。如许数万年的岁月,没有一个人跟他说过一句话,他终日在万物的生死衰残中与天地的喧嚣寂寥同生息,此刻多了一个人,一种跟他一模一样的生灵,自然是欢欣的。

    “姑娘且随意。”

    他道随意,风弦自然是再也没有比别人更随意的了,他们都已在同一屋檐下共同生活了几万年。于是微醉着身子踱步出门,走到他为她搭建的小棚子底下,便从自己的袖中唤出一帘竹席,于花树下铺开。

    连牧羊人那句恐怕着凉的叮嘱都未曾听见,她却沾着席子便沉沉睡去了。

    还是牧羊人找来了碧色云天做的绿衣,给她盖上,才免去那一夜的暑冻。

    令牧羊人失魂落魄的是,她睡去的地方正是他日日浇灌白昙处,此刻,白昙已了无踪影,只她着绛紫色裙纱的人形模样。

    牧羊人一时心池摇荡,悲喜难言,抚着她几近哽咽地唤道:“昙华……”

    这一唤,那沉睡万年的梦,向风弦涌来,如生如死,如焚如刀割。

    她便是闻着这永不绝息的轻叹,从冥河畔幽幽转醒过来的。

    她记起来了,“昙华”便是他给自己取的名字。

    牧羊人就这样声声唤着,唤得风弦亦心动情遥,五内具崩。

    他们就这样做起了夫妻。像世上所有平常人家那样,然而,没有俗世的虚礼,只签订一纸婚书。

    牧羊人签上联:“死当长相思”。

    昙华攥下联:“生当复来归。”

    旁书:“天地为证。”

    此后,她便忘了自己是神,而他亦非仙,他们却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他牧羊,她种花,他的羊群走到哪里,她的花便种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