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1)
作者:冀成
    平庸小时候曾经耳耳呼呼地听他奶奶讲过,他出生在辽宁省抚顺市望花区的北后屯。这个北后屯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平庸早已经记不清了。总之,在平庸的印象中,那个时候的北后屯,就是生活在城市里社会最底层的一片贫民区。

    平庸究竟是在医院里还是在他们家的那个热炕头上来到人世间的,他不清楚,长大了之后,他才从他们家的户口本上确切地知道了自己是农历的五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出生的。遗憾的事情是直到现在,他也不清楚自己的出生时辰,所以他这一辈子也就不能找算命先生批什么八字了。

    平庸的奶奶是个典型的裹着双脚的山东乡村妇女,他奶奶那双尖尖的三寸小脚,走起路来全身摇摇摆摆的,好像随时随地都能跌倒在地上,让谁看着他奶奶走路时的那种怪怪的样子,谁都得要替他奶奶担心,替他奶奶害怕,唯恐摔倒了这个满头白发,个头不高,瘦瘦巴巴的小脚老太太。

    平庸他奶奶的裹脚布又臭又长,尤其是夏天,平庸只要看见他奶奶坐在小板凳上拆裹脚布,他就要用一只手捏着小鼻子跑到院子里去站着,一直等到他奶奶洗完了她的那双残疾的小脚,他才肯慢腾腾地走进屋里,坐在炕沿上看着他奶奶用裹脚布一层一层地裹脚。

    平庸每当看他奶奶裹脚的时候,都会看到他奶奶那种认真又得意的样子,那副神态神就好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弄得平庸很是不理解,心里纳闷,这一双坏脚有什么看头。有一次平庸坐在炕沿上看着他奶奶裹脚,忍不住好奇地问:“奶奶,你怎么把脚给弄成这个怪样子了?走路多不得劲呀!”

    平庸的奶奶一边低着头缠着脚,一边微笑着说:“我奶奶,我娘都是这样的小脚。过去都行这个。我的这双小脚就是我娘从小给我裹成的,这叫三寸金莲,你看看,多好看啊!”

    平庸坐在炕沿上,把小脑袋一摇晃,小嘴一瘪,说:“哼!就一个大母脚趾头,好看什么呀!这么丑,还这么臭。奶奶,你娘可真是够坏的啊!”

    “你哼什么哼,你个小龟孙,胡说什么呐,出去,快出去玩去吧。”

    平庸一看他奶奶生气了,就赶紧蹦到地上一溜烟地跑出屋去了。从那以后,平庸再也没有跟他奶奶争论过什么三寸金莲的事情。其实当时平庸不知道什么是三寸金莲,也弄不明白他奶奶为什么把她自己的脚叫作三寸金莲,只知道他奶奶的脚又丑又臭,是一双坏脚。

    关于中国女人缠足的起源,历来说法不一。有的说是始于隋朝,有的说是始于唐朝,还有的说是始于五代。有的学者甚至讲是夏、商时期,大禹的妻子和臭名昭著的妲己就是小脚。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宋代大诗人苏东坡曾经专门写过一首《菩萨蛮》的词,也是中国诗词史上专咏缠足的第一首词。

    “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

    许多人,尤其是喜欢读历史书籍的人都知道,中国妇女缠足在清代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当时中国社会各阶层的女子,不论贫富贵贱都纷纷缠足,甚至连远在西北、西南的一些少数民族女性也都跟着染上了缠足这种坏习俗。妇女的脚的形状、大小,成了评判女子美与丑的重要标准,作为一个女人是否缠足,缠得如何,直接会影响到她的终身大事。在当时的社会上各阶层的男人娶妻都以女子的脚大为耻,脚小为荣,三寸金莲之说已经深入人心。

    平庸的奶奶喜欢养猫,他奶奶养的那个大黑猫,白天喜欢趴在炕上打呼噜睡觉,还喜欢在炕上玩皮球,可到了晚上就喜欢跑出去玩了。有时候大黑猫一整夜都不回家,第二天回家它就要带回几个跳蚤来,这样的事情一点也不稀奇,平庸的奶奶经常给大黑猫逮跳蚤,因为跳蚤曾经咬过平庸的后背,痒痒得他难受,一双小手都把他的后背给抓破了。

    平庸他奶奶的身上虽然没有跳蚤、臭虫喝她的鲜血,可日常生活当中他奶奶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个多么讲卫生,多么干净,多么利索的老太太。平庸经常看见他奶奶坐在炕头上戴着镜子在自己的衣服上捉虱子。有的时候他奶奶还用她的那两个大母手指头的手指盖,相互挤压得衣服缝里的那些白色的小虮子嘎嘣嘎嘣地响,那种情景自今还深深地印在平庸的脑海里。

    平庸的奶奶有五个儿子、五个儿媳妇,二个闺女、二个女婿,孙男地女不下几十口子人,虽然并不都居住在一起过日子,但他奶奶家里三天两头的不断流地会来几个大人和孩子,一到星期天他奶奶的家里就更热闹了,里屋外屋院子里到处都是人。

    平庸从小到大就没看见过他奶奶和她的哪一个儿媳妇拌过嘴,更没看见过他奶奶和她的哪一个闺女女婿红过脸,也从来没看见过他奶奶真格地动手打过她的哪一个孙男地女的小屁股。他奶奶一辈子都是个烂好人,连个蚂蚁她也不会去故意伤害的,就连烧光了他们山东老家的房屋,逼迫得他们一家老少都不得不逃亡到东北来混穷的那些残暴、可恶,毫无人性的土匪,他奶奶也不敢轻易地去跟别人说上他们一个坏字。

    平庸的奶奶是个是非不分,愚昧无知的善人。她受了丈夫一辈子的气,当了丈夫一辈子的出气筒,可她却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冤屈,有什么悲哀。她一天到晚乐呵呵的缝缝补补,洗洗浆浆,屋里屋外,忙忙碌碌地操劳了一辈子。

    平庸从小长到大就没记得他奶奶正儿八经地和她丈夫在同一张饭桌子上吃过一顿安生饭,几乎每一顿饭都是她丈夫和孩子们吃完了,她自己才吃上那么几口剩饭,这种长年累月丫鬟似的生活待遇,对平庸他奶奶来说就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奶奶的肚子就好像是他们这个大家庭里的垃圾桶,专门装一些剩菜剩饭和剩汤。他奶奶觉得自己精心地伺候丈夫,抚育儿女,照看孙男地女,就是自己这一辈子所应该做的事情。

    平庸从小就觉得他奶奶这一辈子都没享受过什么清福,可他知道他奶奶生气的时候却很少,几乎一天到晚都是笑口常开。他奶奶究竟笑的都是一些什么事情,直到现在平庸也弄不明白,想不清楚他奶奶的心态为什么会那么好。

    平庸的奶奶一年四季每天早上都要给躺在被窝里的爷爷冲上那么一大碗小米面糊糊喝。平庸的爷爷每一次都要给躺在他被窝另一头的平庸留上那么几口喝。平庸他爷爷每天早上喝完了小米面糊糊才起床,可平庸还得要再继续迷瞪那么一会儿,什么时候迷瞪得太阳都老高了,他奶奶这才会给他穿衣服,伺候着他吃早饭。

    那些年来,平庸他奶奶做饭做菜都做得挺简单的。几乎是每天的早上、中午和晚上,一家人都喝苞米面粥,吃苞米面饽饽或者是吃苞米面煎饼。,一家人偶尔喝上一顿大米稀饭,吃上一顿大米干饭或者饺子什么的,那就是过节过年了。

    平庸他奶奶家里的菜,一年四季都是咸菜、辣椒、大蒜、萝卜、土豆和大白菜什么的。每天早上一家人都吃咸菜,中午炖一锅大白菜或土豆之类的蔬菜,晚上就吃剩菜和咸菜。什么肉啦鱼呀那些好吃的东西得要等到星期天,或者是过年过节的时候,她的儿女们带着自己的老婆、丈夫和孩子们来了,大家才能吃上几口拉拉馋。

    平庸他奶奶家里挺贫穷的,可平庸却并没有遭过什么太大的罪,也没有受过什么多大的苦,虽然平庸从小没穿过什么贵重的好衣服,但他却没有缺过什么嘴。他奶奶三天两头的就得给他做上一小碗大米干饭和一小碗猪油、葱花、香菜汤给他吃喝,十天半个月的还得要给他做个荷包蛋解解馋。

    平庸从小就让他奶奶给惯成了吃独食的坏毛病,还养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好吃懒做的生活坏习惯。平庸他奶奶的溺爱助长了平庸霸道的性格,其结果是导致了平庸以后的生活、工作尴尬了多半辈子。

    平庸的奶奶连一个大字也不认识,但她的那种三从四德、男尊女卑的孔孟之道遵守的却是再好也没有了,尽管谁也没有给她戴上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好奶奶的五彩光环,可她一辈子吃苦耐劳的在家里所做的那一些贤惠、勤奋的事情,那确实是要比一些精通《论语》和《孟子》的女人都做得要好得多了。

    平庸的奶奶虽然不认识字,可会讲故事,会唱几首催眠曲,几乎每天晚上平庸都是听着他奶奶轻轻地给他唱着催眠曲进入梦乡的。平庸稍微长大一点,他奶奶几乎是每天都要给平庸讲段故事听。什么‘王二小放牛’、‘七仙女下凡’、‘大灰狼和小白兔’的,平庸的奶奶反反复复给平庸讲这几个故事,听得平庸的耳朵眼里从小就起了老茧。

    平庸的奶奶并不信佛,可她嘴里却经常稀里糊涂的念叨着南无阿弥陀佛。她是念叨着南无阿弥陀佛上了西方极乐世界去的,当时是阿弥陀佛亲自下凡来接引她去的,还是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显身来接引她走的,这就没有人知道了。

    事隔多年,平庸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给他奶奶送葬的人得有一百多口子,而且那几天的天气风和日丽,还有满天的火烧云。就连他们家请来给奶奶唱大戏的那些艺人都羡慕地说:“这几天天气这么好,连老天爷都来保佑这个善良的老太太。这个老太太太有福气了,这么多的人都来给她送葬,到了西天一准就是个活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