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2/2)
作者:冀成

    平庸一天到晚即兴地瞎编着顺口溜,蹦蹦跳跳地围绕着张慧娘团团转地说唱,说唱得张慧娘美滋滋的,说唱得张慧娘整天都陶醉在甜蜜的爱情里,说唱得张慧娘晕晕呼呼的分不清天高还是地大了,说唱得张慧娘快活得就像是一只小白兔,说唱得张慧娘温顺得又活像是一只波斯猫。

    平庸和张慧娘在上海疯玩了几天。南京路、四川北路,一些大大小小的商场都让两人给逛了一个遍。什么城隍庙、动物园,植物园的,都让他们俩给玩了一个够。

    喜欢阅读现代文学史的平庸,想用一天的时间寻找寻找鲁迅、郭沫若、郁达夫、徐志摩等等一些社会文化名流的踪迹,丰富丰富自己的知识,可张慧娘对那些大文人一点也不感兴趣,平庸也就打消了自己的想法。

    那天晚上,平庸躺在旅馆的木板床上琢磨着鲁迅生前的遗嘱,“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平庸琢磨了半天也没有琢磨出什么道道来,于是他便想当然的跟张慧娘说起了郭沫若解放之前的《女神》在中国文坛上的地位,以及郭沫若解放之后的人品和文风。他还发自心底地说郭沫若死得晚了一点,如果早死几年的话,中国现代文学史就得改写了。

    “你究竟是喜欢郭沫若,还是讨厌郭沫若?我都让你给弄糊涂了,你怎么对郭沫若这么感兴趣?”

    张慧娘随口这么一问不要紧,一下子就打开了平庸的话匣子。

    “慧娘,反正咱俩今天晚上也没有什么事,我就跟你说说郭沫若现象吧。你要想了解20世纪的中国,郭沫若就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郭沫若以新诗《女神》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坛上的地位。早期的郭沫若确实是一个铁骨铮铮的热血男儿,“四一二”国共分裂后,郭沫若伏案愤笔疾书,发表了一篇《人民公敌蒋介si》的讨蒋檄文,遭到国民党的通缉,被迫逃亡日本多年。

    郭沫若对中国现代文学、话剧、历史、考古学以及社会科学的贡献是世人有目共睹的。但客观公正的来说,郭沫若在文化事业上的贡献主要是集中在1949年以前。建国之后,他基本上就沦落成了一个文化大官僚。如果把郭沫若以1949年为界,分为两段来看的话,我们基本上可以看成是两个郭沫若。前一个是才华横溢、风流倜傥、个性张扬、嫉恶如仇、铁骨铮铮的才子和革命家;后一个则是迷失自我、唯上是从,盲目跟风、阿谀奉承的文化大官僚。

    郭沫若是社会时代钦定的旗手,是集团的喉舌,是群体的领头羊。别的羊可以不叫唤,他必须叫唤。每到一场政治运动的暴风刮来的时候,我们都能听到他在热情歌唱。没有人知道那些歌唱的后面,他究竟是在欢笑还是在哭泣。或者他的心在流血还是在流泪?

    郭沫若有无奈吗?有挣扎吗?有痛苦吗?有流泪吗?有反思和忏悔吗?现在终于有了一点初步答案,有几个不同的社会人物,他们从多种途径披露了郭沫若当年给忘年至交陈明远的一批信件,让世人终于有了一孔窥探郭沫若晚年心路历程的小窗户。”

    “行啦行啦,哎呀我的妈呀!你歇一会吧,我的少爷。你渴不渴呀?我给你倒杯水去吧,你喝完了水,接着再侃吧,省得今天晚上再扫了你的兴。”

    张慧娘连讽刺带挖苦地一边说着平庸,一面站起身子,给平庸倒了一杯白开水。

    “你这个家伙,真够损的,我是一本正经地在和你探讨郭沫若这个人和这个社会的畸形现象,你竟然这样搪塞着我玩。好好好,我不和你说了,这是我今天下午在那个地摊上买的一份小报,这里面有几段郭沫若写给陈明远写的信,你自己看看吧。这几封信写于文ge前夕,那个时候郭沫若还未受到冲击,他的心境就已经十分悲凉了。”

    平庸跟张慧娘说着话的时候,就把一张报纸递给了张慧娘。

    1963年5月5日。

    “至于我自己,有时我内心是很悲哀的。我常感到自己的生活中缺乏诗意,因此也就不能写出好诗来。我的那些分行的散文,都是应制应景之作,根本就不配称为是什么‘诗’!别人出于客套应酬,从来不向我指出这个问题,但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你跟那些人不一样,你从小就敢对我说真话,所以我深深地喜欢你,爱你。我要对你说一句发自内心的真话:希望你将来校正《沫若文集》的时候,把我那些应制应景的分行散文,统统删掉,免得后人耻笑!当然,后人真要耻笑的话,也没有办法。那时我早已不可能听见了。”

    1963年11月14日。

    “来信提出的问题很重要。我跟你有同感。大跃jin运动中,处处‘放卫星’、‘发喜报’、搞‘献礼’,一哄而起,又一哄而散;浮夸虚假的歪风邪气,泛滥成灾。……‘上有好之,下必甚焉’。不仅可笑,而且可厌!假话、套话、空话,是新文艺的大敌,也是新社会的大敌。你的文章,是否先放在我处保存起来,不要急于发表。凡事要先冷静地看一看再说。有时候,出发点是好的,但是可能会招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1965年9月20日。

    “在我看来,批评有每个人的自由。你说得很对:一切都要实事求是,对于别人要实事求是,对自己更必须始终要实事求是!但你太年轻,太天真,目前你把世界上的事物看得过于单纯了。现在哪里谈得上开诚布公。两面三刀、落井下石,踩着别人肩膀往上爬,甚至不惜卖友求荣者,大有人在。我看不必跟那些无聊无耻的文人去纠缠了。因此,我劝你千万不要去写什么反驳的文章,那不是什么‘学术讨论’,你千万不要上当!”

    1965年12月22日。

    “我早已有意辞去一切职务,告老还乡。上月我满七十三周岁了。中国有句俗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在世的日子,所剩无几了。回顾这一生,真是惭愧!诗歌、戏剧、小说、历史、考古、翻译……什么都搞了一些,什么都没有搞到家。好像十个手指伸开按跳蚤,结果一个都没能抓着。建国以后,行政事务缠身,大小会议、送往迎来,耗费了许多时间和精力。近年来总是觉得疲倦。……我说过早已厌于应酬、只求清静的活,指的是不乐意与那帮无聊之辈交往。至于你,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我的房门永远对你是敞开着的。”

    “哎!平庸,我这可是看完了吧,可我什么道道也没有看出来呀!这张宝贝报纸还是你自己收藏起来吧!你不困的话,你就继续看,继续研究吧,我可困了,我得先睡觉去了”

    张慧娘一边说着就一边把那张报纸递给了平庸,自己仰面朝天地躺在了床上。平庸无可奈何地看着张慧娘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把那张报纸叠了起来,板板整整地放到一个小包里之后,这才上了床。

    第二天晚上,平庸一本正经地坐在床边跟张慧娘说:“慧娘,明天就要上杭州了,你看看,这些新买来的东西已经不少了,明天到杭州,过几天到苏州,咱们还得要买些东西,这大包小包的不好拿,从家里穿来的旧衣服,我看咱们就不要了吧。新婚旅游,浪费一回就浪费一回吧,什么东西都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吗。你说对吧?啊?慧娘……”

    平庸好说歹说的,费了不少吐沫星子,总算是说通了小气鬼张慧娘。张慧娘不太情愿地帮着平庸把他们俩从家里穿来的旧衣服,一件一件地从一个新买来的大帆布包里翻腾了出来,然后又一件一件地塞进两个塑料袋子里。张慧娘锁上房门,把钥匙装进口袋里,平庸双手提着两个塑料袋子,两人一先一后走出了小旅馆,一路来到了黄浦江的江边上。

    平庸和张慧娘站在江边的铁链子跟前,平庸像是要做一件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似的,他左右扭头看了几眼,确定了没有什么人注意他们俩的时候,他这才轻轻地一甩手,把手里的两个塑料袋子给丢进了黑糊糊的江水里。

    平庸这种有点任性胡闹不文明的行为,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下意识地象征着他们两人从此就开始了一种崭新的生活?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反正当时平庸也说不一个什么所以然来,那个时候,他的心里头只觉得他和张慧娘提着一大包脏兮兮的旧衣服旅游,实在是不怎么得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