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慢解鸾带春露湿 上(1/1)
作者:露山
    骊奴肃然地坐在落满月光的阶,身体依然坐得笔直,宛如松柏生于石上;其言语潺潺如流水,从石上流过。

    她讲到这里,看起来疲劳得形体都快要消散,眉目间的惆怅和困惑满溢而出如果要这样一名女子去淬炼极乐之丹,恐怕谁都不会信服其效力;因为配制极乐的这双手,曾经捂住过她自己绝望的面庞。

    莺奴坐在阶下,全身沐浴在月光中,盘腿托着腮听着骊奴诉说。她明白游戏进行到这一步之后就会迎来告别,她也已经习惯了在听完故事之后离开。可是面前这位女子其实早就死去,所以那即将迎来的告别也成了心想和虚构,反而令她无所适从了。她虽然张着双目,仿佛正专心听着骊奴说话,心思却有一半在思考旅途最初的那个问题。

    这俗世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眼前所见的一切究竟只是自己所见还是实际如此?

    骊奴休息了片刻,看见莺奴仍然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的脸,双手的手指缠绕,像在等着自己继续向下说。于是她稍稍调整情绪,将紧皱的双眉略微舒展开来,好像有什么话只要此刻不开头,她就还有退路:

    “狐狸施展了我所见过最炉火纯青的幻术,将当时场上仅剩不多的灵奴席卷而起,全都控在了他的手中。他是我们三十六人中最强的灵奴之一,蛇、蝶、孔雀的招式也都极尽人能所想;至于你,我却从没想过有超过他们的功夫,因为你死得最早。杀了你的那名灵奴大约也是名列前茅的高手,但之后就没有再出现。那时我的精神极其恍惚,不知道那名少女是何下落,也猜测过她死在了更强的人手中。但今日看来,她仍活着。她早就杀掉自己的主人,但依然回头来参加三十六灵之约,并且一来就杀死了你,好像唯独对你有深仇大恨。莺奴,如果你带着我的丹药到长安去,我最怕的就是这个人从半路杀出,你可要小心呵。

    “狐狸的阵法盖过了毒蛇的蛊惑,我在洪水中即刻冲净了头脑,意识到自己应当即刻逃亡。你不必笑我,莺奴,因为那时我什么功夫都没有。我平时学习的斩妖除魔的剑法难道能克制他们么?你第一个就死去,所以什么都没有看见,那是魑魅魍魉横行的一夜,每一只恶鬼的孽力都远超过我的道法之极,合力能将月亮吞噬。如果我投身其中,将立时粉身碎骨,为万鬼分食。

    “没有人追上来,我狼狈至极地游着水逃到岸上,呛得满眼都是泪水。可当我一抓到岸边的枯木,四周的潮水就忽然散去,我这才发觉根本就没有水,我一直拖着身体从草上爬来,方才的一切全部都是法术造成的幻觉。”

    莺奴完全明白骊奴当时的感受,但没有告诉骊奴,当年在昆仑山,狐狸编造出的还都是简单的风雨云水,而四年后等她再见狐狸时,他能幻化的就已不止是这些无言的死物。等她去见狐奴的时候,万事万象都可以是他的创作,再也没有真实和虚假的边界了。

    “我上了‘岸’,匆忙逃下山去,想找我留在山下的乌骊马。但等我徘徊着找到系马的地方时,那里早就盘踞着蛇奴的巨蟒了。巨蟒在昆仑山上就吞吃了许多人,这时又把我的乌骊马吞进肚中,胃胀得就像打了一个结。我从昨日的战况中发觉他们中好像流传着一种怪异的说法,大概是吃掉其余的灵奴,可以增长自己的修为,同时也能禁锢其余灵奴的精魂,不让他们化成虹身飞去。而蛇奴的巨蟒没有吃我,却把我的坐骑吞下,我的修为恐怕还不如我的坐骑,毕竟那是皇宫的马厩里牵出来的马,而我却是贫瘠山头上坐井观天之废材。”她说到这里,自嘲般笑了一下,低下头用拂尘拍打着手臂。

    “从昆仑山回来之后,我就再也不去打听三十六灵这个门派的任何事情,生怕那一夜的妖魔鬼怪会循声到龙马观来取我性命。但是我又隐约地知道,只要这个游戏里还有两个及以上的灵奴活在世上,游戏就永远不会停止,哪怕我的主人从来没有逼迫我去参与这个竞赛,也会有人自动找上门来,就好比身处蛇奴的好战之毒中,哪怕你想独善其身,也会有其余灵奴将你从草丛里拖出来,这游戏谁都不能擅自退场。

    “就是从那时起,为了自保,我才终于开始修炼一点武功法术。但我虽然被各种达官贵人呼为骊真人,其实也不过一**凡胎,更何况尚不满十四岁,所以我能练的功夫,也只是极其平凡的武功,比不上那一夜见识的奇功异术十分之一的威猛。

    “我常想自己存在的意义,于我主人的意义。若是在那个游戏中没有意义,我总得对主人有几分意义,否则我便成了真正的弃儿了。蛇奴的那种法术我叫不出名字,但后来知道了它的解决之法,方才也对你说过了便是用银针去控住中毒的人,不但可以令中毒的人对自己言听计从,事后还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销毁他们,如果用在战场上,我大唐即使用十万精兵,南诏王也可以百人敌之。蛇奴若是不工于竞赛,对其主人还是有无穷的价值;但我一人受皇命独居在青城山巅,似乎早就被人忘却了,而这长生之丹却又注定是镜花水月,我究竟要怎么做、做什么?”

    骊奴说完这段话,莺奴听得更加心惊。其一是想到蛇奴被罗栋这样百般利用,最后却还是被他弃之如敝履;若是将这件事告诉骊奴,又不知骊奴会作何感想;其二是因为骊奴说“若是在那个游戏中没有意义,总得对主人有几分意义”。她生在自由无羁的高山之巅,从有记忆起就没有受过强硬的调教和管制,却还是变得如此扭曲,想来真是恐怖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