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父子(2/2)
作者:吴钩雪明
    方起眼中露出从未有过的神色,那是一位老年将军对国事的悲叹和无奈,也是一位父亲对妻儿的牵挂与不舍。

    “孩儿在您身边怎么会有闪失。您一生征战从无败绩,天下贼寇听闻您白袍韩信的大名无不丧胆。如今您还未亲自出马,前军仅仅小败几阵,父帅切莫忧虑。”

    “自欺欺人!”方起啪的一声拍了下案台,震的酒杯掉在地上轱辘出老远。

    “战场胜负是凭虚名大小么?”

    “不、不是。孩儿失言,请父亲责罚。”

    “打仗不是儿戏,要察天时、观地利、明法令、整人心、练士卒、掌敌情、决策谋。什么闻风丧胆,什么战无不胜,那是阿谀奉承之士的谄媚之言,这些话你如何说得?”

    方起一阵斥责,看见方权一直神态甚是恭敬的垂手聆听。心下明白那些话也并非他本意,脸上怒气遂降了几分。

    一低头,看见案台上酒水洒了大片,酒杯歪斜在远处。伸手将碗里的马肉倒回盘内,随后咕噜咕噜倒了满满一大碗酒,仰起脖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方起许久不曾如此豪饮。军中平时禁酒,普通士卒只有节庆活动才能过一过嘴瘾。而方起为了表率三军,就与士卒一起几乎滴酒不沾。

    但今日,方起却喝的醉了。

    “权儿阿。阿翁这一生,是打了不少胜仗。但那是因为我大虞国上下一心,朝中政治清明,百姓同心同德。更是因为后方总有源源不断的粮草供应,手下将士有保境安民的气魄和愿景。可现在呢?朝政腐败、官宦贪鄙、百姓流离、四海沸腾。朝堂如果坏了,那就是根上坏了。此时北人围城半月有余,未见朝中一兵一粟的支援。国事倾颓至此,边关的仗还怎么打?”

    “父帅为何不修书给朝中诸位老臣,言明时弊?”

    “如何没写?给司徒梁翼和司空王远的私函与催粮公文一起送出去三五封了。都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那梁司徒祖父三代在朝为官,素有贤名。王司空也是冀州大族,世受国恩。虽跟阿翁都没什么交情,但凉州战事如此紧急,他们怎么能袖手旁观、听之任之呢。”

    “哼,也许都是群沽名钓誉之辈。当初父帅在朝主政的时候,个个来巴结父帅。后来父帅被贬,除了张嘉大人不见一个人替父帅伸冤。”

    “唉。阿翁毕竟只是个军人,本就不适合当那太尉的重任。这朝政的事,不想也罢。”

    方起摇了摇头,“可军中就剩下不足十日的粮食了,战马已然杀了一小半。汉阳的供应如果再不来,遥关必失。”

    “儿奇怪的是,不仅汉阳的供应迟迟不到,连催粮的信使也不曾回来一个。”

    “所以,你明日就启程。拿着我的符印上汉阳去,问问黄斌为何迟误军务这么久。然后,就留在后方督运粮草吧。”

    “说来说去,您就是想让我临阵脱逃!”

    方起霍的一下从地上站起,拜了三拜说道:

    “儿三年前出洛阳城时向母亲及众位兄长姐妹保证过,一定寸步不离的照顾好阿爹。阿爹如有意外,儿提头回家谢罪。如今匈奴人大兵压境,军中粮草断绝。这危亡的时刻,儿绝不能离开。”

    “这是军令,你违抗不得。”

    “父帅!您是想让孩儿给咱们方家蒙羞么?”

    方权攥紧了拳头,满脸坚毅的神色。

    “咱们方家自太祖父纪公以来,世代忠烈。每逢战事必然身先士卒,今日孩儿如果真的走了,全军将士怎么看咱家,谁还肯为您死命御敌?”

    “你还太小,虽然一直在军营中长大,但从未真正上阵厮杀。再说,督运粮草也是要务。。。”

    方权看着父亲忧虑的脸,听着父亲近乎恳切的语气,心中咯噔一下。低声说:

    “大哥、二哥陪阿爹太仓口大战时比孩儿还小。那时伪陈声势滔天,比今日形势更加凶险,阿爹也没这般忧虑。您到底怎么了?”

    方起看着爱子坚定的神色,心里知道于情于理确实不应该这个时候让他洛阳老家。叹了叹气说

    “阿翁也不知道。也许阿翁真的老了,没了往日的果决和敏锐。”

    方起站起身倚着城头的石垛喃喃说道:

    “阿翁就是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北人围关半月有余了,为何一直在关下踌躇不进?那夏武罗到底要如何用兵?汉阳又出了什么情况?朝中有哪些打算?这些事,阿翁一件也思索不明白。”

    方权知道了父亲心中有这么多忧虑,一心想为他分担一些。立马说道:

    “儿明日便亲自去汉阳,当面质问黄斌。然后儿就把粮草带回来,与父帅一起会会那夏武罗。四十年前,您和祖父壶城一战,打的北人不敢南顾。四十年后,儿跟您一起再让北人尝尝咱方家的手段。”

    “好!不愧是我方家的儿郎。阿翁等着你回来,与阿翁并肩破敌。”

    父子俩说到这,一时间豪气纵横,对视着哈哈大笑了三声。这笑声乘着北风,一直吹向几十里外雁谷中的密林,最终消散在天边的残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