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章 少年将行,辞别青山(2/2)
作者:皎照西楼

    荀川听着这话,总觉得像听老和尚给自己说禅一般。

    抬头看了一眼姜不韦,终于从这位年过花甲的老者眼中看到了些许不舍。

    从他手中接过,端起碗三两口咕咚饮尽,深吸了一口气道:“既如此,老爹告诉我,我该去哪儿?”

    “那儿!”姜不韦抬手指着远方的天空。

    荀川和姜渺声转头看去,他所指方向,正是一座冲天的大山,高耸入云。

    青山镇,隶属西柳城,而整个浮丘洲,像西柳城这样的城池,至少有近千个。荀川却连这青山镇都没出过。

    “我听人说起过,那是纯阳峰。”荀川盯着大山略微出神道。

    “不错!”姜不韦点点头:“纯阳峰乃是一座仙山,仙域内有三十五座城,西柳城正好在其中。”

    “我去那做什么?”

    “自然是当个修士,也就是老百姓口中的仙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荀川微微讶异了一番,想不到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破庙庙监,居然还有这种善缘,能认识仙山中的人。

    他不是没想过自己以后要当个修士,只是青阳镇太小,地处偏远,那些仙风道骨之人向来不屑光顾此荒僻之地,他便无缘得见。

    “今夜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便带你去青山寺,澄泓方丈会把你安排好。”

    “让大师安排?不是你带我去仙山吗?”荀川一怔。

    姜不韦自嘲一声,摇头笑道:“老头子就一凡人,要有那本事,还至于在这破庙一住就是二十多年,靠着那点微薄的香火钱把你俩拉扯大!”

    荀川听到这话,隐隐有些不太高兴。虽然嘴上老是说姜不韦百般不好,可他实际心里对这养父有着千般佩服。

    在他印象中,老头子似乎无所不能。

    年过花甲,其他老者大多都已佝偻蹒跚,而姜不韦却鬓不染霜,健步如飞,力能扛鼎,出起拳来虎虎生风。

    就连自己引以为傲的拿手绝活——重剑雕工,都传自于眼前这位老者,又怎能听他自惭形秽。

    “剑与腕合,手与眼合,心与意合,粗中有细,举重若轻,藏巧于拙,实中带虚。他人以刻刀穷工极巧,不若我重剑落拓不羁……”荀川看着姜不韦喃喃道。

    姜不韦闻言一愣。

    “初学重剑木雕,我刚七岁,当时听得云里雾里。当我长大明白了这段话后,才发现重剑木雕的真谛尽在其中。你能悟出此理,又岂会是凡夫俗子!”荀川语气铿锵道。

    姜不韦撇过头去:“只不过较凡夫俗子强一点罢,比不得那山中仙人。我姜不韦能活地逍遥自在,纯靠着这点自知之明。”

    “罢了,时间不多。与其做这无聊争执,咱们父子三人倒不如欢度良宵,把酒畅饮一番!”荀川认命,摆摆手道。

    姜渺声闻言,连忙放下手中筷子,跑到荀川身侧点头附和。

    “哪,哪儿来的酒……”姜不韦顿声道。

    “自然是到镇中酒馆打来!”

    “老子没钱。”

    似乎早猜到了他会否认,荀川歪嘴一笑:“你胡扯!你衣服里塞着鼓囊囊的,不是钱袋子是什么。”

    “这?”姜不韦一愣,从衣服里掏出了被体温暖热的襁褓。

    “拿去吧!这是你的东西。”他有些不舍地将襁褓递给荀川。

    荀川蹙眉接过,一个“荀”字赫然在目,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襁褓。

    用力捏紧之后,荀川猛地抬头,高声质问道:“你这骗子,不是早说拿当铺里当了么?”

    姜不韦脸色一红,破口道:“你这白眼狼,老子随便说说你也信!我姜不韦是那种贪财之人吗!?”

    “你当然是!”荀川一笑,做了个鬼脸,但眼里却又泛起了泪光:“贪财归贪财,但你是个好老爹。”

    言罢,将襁褓往姜不韦怀里一塞,又轻声道:“收着吧……留个念想!”

    “小畜生!”姜不韦眼眶一热,嗔怪道。

    斟酌了一番后,姜不韦摆出一副狠了狠心的模样,从袖口忽然掏出几颗碎银子往桌上一拍:“娘的!你爹我也大方一次。拿着,打酒去!既已成年,也该开开酒荤了!”

    荀川见状,连忙将碎银子一把抓在手心,生怕姜不韦后悔。

    和姜渺声一起如获至宝般细看了好一会儿,平日里连个铜板都少见,碎银对他来说可是稀罕物。

    只见他一扫眼角眉梢的难过,咧嘴笑道:“多谢老爹!”

    话音刚落,撒开腿便和姜渺声一同往庙外跑去。

    看着二人欢腾的背影,姜不韦眼里升起难得的慈爱,苦笑着摇摇头。

    待二人消失,他转过身,背手抬头远眺,眼神深邃,如一位忧心游子的沧桑老父。

    此时暮色渐昏,四散的浅浅星光已经亮起。天边最远处,一道蓝色元气长河横跨星海,无尽延伸。

    “去吧,孩子……或许有朝一日,你能跨过这条河,到达星海的彼岸……”

    ……

    翌日,拂晓。

    晨风微凉,晨光微熹。未散的薄霜,带着些许寒意。

    青阳镇外混着落叶清香的气息沁人心脾,睡眼惺忪的荀川猛吸一口,只觉得精神一振,残存的两分困意霎时间荡然无存。

    吃了顿一如既往的白粥作早餐,荀川这个“异姓人”便和养父姜不韦及哑巴义兄姜渺声一同踏出庙门,前往十里外的青山寺。

    一路上,他不停回头凝眸这个残破却即将在回忆中历久弥新的庙宇,心里满是感慨。

    “出了这庙门,就不要惦记,免得多生念想。”姜不韦安慰道。

    哑口难言的姜渺声也拍了拍他的肩,用微笑安慰他。

    荀川回过头,双手怀抱着黑铁重剑,脚步沉稳,每一步都踏得极为严实,就连脚步间距也做到毫厘不差。

    这是他多年训练的结果。

    姜不韦的要求说来倒也简单,就是要一个稳字。

    但荀川一直不明白,自己每天端剑,练习重剑雕工,到底有什么用。

    “现在没用,不代表以后没用。”这是姜不韦告诉他的话,他一听就是十二年。

    不过一盏茶时间,三人便到了青山寺前。寺门口有小沙弥笑脸相迎,说澄泓大师早已在客堂等候。

    进了寺中,荀川正走着,忽然想到日后再也听不到老和尚授业,心中骤然又增添了几分不舍。

    愣着神,脚步却没停,三人很快便到了客堂中。

    澄泓扬着两缕银白的眉毛,如往常般和蔼可亲。但不同的是,除了手中常年攥着的那串念珠外,他今日还握着一方极为精美的长条状盒子。

    见面时必要的几句寒暄后,姜不韦伸手拍了拍荀川的背道:“十五年了,澄泓,这孩子今日交还给你。答应帮你照顾他十五年,如今期限已到,我和荀川,父子缘尽……”

    说完,转头凝视着荀川,眼神中依然充满了不舍。

    荀川从不知道姜不韦和澄泓间竟有这份承诺。心里忽然一紧,又有种想哭的冲动。

    澄泓点点头,对姜不韦行了个礼。

    他请二人入了座,又拉着荀川到自己身边坐下,这才慢慢道:“不要怪姜庙监,十五年期限是老衲所提。如今岁月一晃而过,该到离开的时候了。”

    对这没经过自己同意的强行安排,仿若命中注定,荀川只能强撑一抹苦笑,口中发涩,无奈地点点头。

    “起初本想让你入我佛门,可你天性使然,并无佛缘。佛道是道,仙道亦是道,大道朝天,万法皆通。既无缘佛道,仙道未尝不是个好的选择。”

    “老爹说,大师要送我去仙山修道,可有此事?”荀川眨了眨眼问道。

    澄泓摇了摇头,笑道:“佛道既讲究佛缘,仙道自然讲究仙缘。悟佛道,需有慧根。修仙道,便要有仙根。先得仙缘,再开仙根,二者兼备方入得修仙之门。”

    “老衲虽不能送你一场仙缘,但可送你去一处有缘之地,只是……这最后能不能结缘,需看你自行一搏!”

    荀川似乎明白了其中意思,点点头道:“敢问方丈大师,所言是指何处?”

    澄泓从念珠之中取下一颗,递给荀川后道:“平遥城,正阳观。入观之后,将这念珠交给观主松灵道人,便知你来历。”

    “正阳观?松灵道人?”荀川重复了一遍。

    澄泓慈祥地微笑道:“正是!正阳观坐落在纯阳仙域内的平遥城,乃纯阳宗下属八观之一,专为纯阳宗挑选新弟子而设。观主手握入宗名额,这名额便是老衲方才所言之仙缘。”

    荀川看着手中的念珠,不自觉用力握紧了一些,将地名人名记住,半晌才松了手掌,小心放进袖口中。

    见他回过神来,澄泓补充道:“还有一物,老衲保管了十五年,今日交还与你。”

    说完,他将握了半晌的盒子递给荀川。

    “交还?”

    在刚看到盒子时,荀川就曾猜测或许是给他的,只是不知里面装着的是什么。听澄泓这么一说,似乎本就是属于他的东西。

    荀川双手恭敬地接过盒子,轻轻打开一看。

    只见里面正躺着一根羽毛,吉光可鉴,其色赤如火。

    “这是——”

    将赤色羽毛从盒中取出,荀川看到羽毛根部还拴着细绳,似乎是挂在颈上所用。

    “老衲给此物取了个俗称,唤作赤羽。”

    澄泓起身双手合十,低眉行点头礼后道:“因此物非老衲所有,故不敢深入探究,只藏于盒中。说来惭愧,经年先后两次查看,皆未发现其特殊之处。唯有佩戴之时,浑身洋洋暖意,百寒不侵,凛冬三月衣不蔽体亦无半分冰冻之感。”

    荀川起身还礼道:“方丈大师可否告知此物来由?”

    澄泓目光回溯,凹陷的眼眶更深了几分,道:“十五年前的昨天,深夜时分,浮丘洲突降前所未有的第一场雪,寺中门童在河边捡到你,天寒地冻间,却见你面色红润,如沐暖阳。惊奇之下解开襁褓才发现,你脖颈上正系着这根赤羽。”

    微微一笑,眼神重回清澈,澄泓接着道:“想来,当是你父母遗留之物。见此赤羽夜泛红光,似有灵性,其气却收敛,深藏不漏,顿觉内有乾坤。担心你年纪太小,无法保存,就自作主张替你收在寺中。现如今,你已长大成人,有了守护它的能力,便将赤羽交还,也许有朝一日,当你解开其中隐秘,或能找到关于生身父母的踪迹。”

    看着这枚赤羽,十五年时光交替并未留下任何痕迹。

    荀川忆起澄泓说过,世间万事皆凭一个缘字。若与生身父母缘尽,任他再如何强求也不会有结果。若缘分未尽,或还有相见之日。

    抱拳鞠了一躬,荀川露出一抹恭敬神色,道:“多谢方丈大师多年授业之恩,保管之情。”

    “你我既有缘,便都是小事,何足言谢。但此物切记贴身放好,莫要轻易与人展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外闯荡,需时刻谨记财不外露。”

    “荀川明白!多谢方丈大师教诲。”荀川点点头,将赤羽挂在了脖颈上,并塞进了最内层的衣物之中。就在赤羽碰触到肉体的一刻,陡然间,只觉得从头到脚猛地一暖,冬月的寒气便被驱除地一干二净。

    果真如老和尚所说,此物具备天生暖意,佩者百寒不侵。

    见他佩戴妥当,澄泓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掌心有金光一闪而逝,口中发出如佛唱般的声音道:“这便去吧!出青山寺往东一百七十里便是平遥城。以你的腿劲,日中时分就可抵达。缘不知其所起,不知其所终,命中该见的总会再见。”

    听到最后一句话,荀川转头看了一眼已经起身的姜不韦和姜渺声,眼光闪动。

    半晌,只见他咧嘴一笑,再无半分不舍。

    “总会再见的。”

    ……

    青山寺外。

    少年荀川孑怀中抱着黑铁大剑,孑然一身踽踽独行。

    脚下步伐很慢,这是他十五年来首次离开这片青山。

    一路上频频四顾的眼眶,只为能多装下一些旧时看惯的风景。

    莫名的是,赶巧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像一场盛大的梨花雨,不合时宜又悄无声息,为这山间小道徒添几分萧索。

    才刚走出不远,回头再看时,青山寺的琉璃瓦已覆上一层银妆。视野中出现的,还有那两位不知何时站在红色寺门石阶下,浴雪目送的父子。

    “老爹,渺声……等我回来!”荀川隔着百丈远,嘴唇微张微合道,声音轻地就像落地。

    小镇偏僻,没有书里写的十里长亭。况乎,送君千里终须散。

    无需挥手呐喊,肩上堆砌的寸厚白雪和那盼望归期的目光,便是最好的道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