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女魃(下)(1/1)
作者:北鱼香菜
    2.

    千池以为,这样和奶奶一起,哪怕日子清苦,又或是一辈子吃不到什么样的好东西,又或者是一辈子让全村子的人都躲着她,但只要是和奶奶一起就可以开心快乐地生活到永远。

    直到后来,干旱。旱了三年,搞得人心惶惶,多少农民饿死,背井离乡。家门口的小溪旱了,自此再也没有流过一滴水,那一望无际的草坪也随之消失,变成干裂的土地。剩下的,就只有终日湛蓝色的天空。村子里的百姓日复一日地耕种,却收不回来一粒米!千池好几次看到那些农民、妇女他们眼里噙着泪水,却又并不知道该怎么做。

    那日父亲突然回到家,千池记得那日过后,天空乌云密布,湛蓝色的天空也一去不复返。溪水、草坪、湛蓝色的天空都不见了。千池很伤心,她坐在门口的门槛上,双手撑起下巴,竖起耳朵听到残旧的小木屋门内奶奶和父亲的对话:

    “她就是个灾星!不卖了她,以后会带给村子更多的灾难!”随后噼里啪啦的摔盆子摔碗摔桌椅板凳总之能摔的都摔了的响声。

    “千池她好歹是你的女儿,别人家的女儿有了闪失,父亲赔命都有可能!你呢?你做父亲的,说要卖了女儿!”奶奶哭得很伤心,一边哭着又一边继续说着:“我就千池这么一个孙女,孩子多可怜,生下来没了母亲,现如今却只有奶奶了,千池是我孙女,你卖她可以,首先我得先死了!”

    ……后来还听到了些什么,早就不记得了,其实对于千池来说这些都不重要。总之奶奶把父亲又一次赶走了,这一次,父亲一走就没了音讯。她原也不想知道父亲的什么具体行踪问题,她只想搞清楚这天气为什么总是阴森森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压得奶奶得了病。

    奶奶的病病了很久,那除了乌云就没了别的什么的天上也就阴沉了多久。奶奶每日每夜地咳嗽,日渐消瘦。可是每次千池大半夜睡梦中醒来揉着惺忪的双眼,总是能看到蜡烛前奶奶边咳嗽边缝制一件衣服。

    “我家千池啊……咳咳……一定可以照顾好自己的是不是?”小木屋里视线昏暗,夜里点了那可怜的一小盏蜡烛,透着火光映在奶奶苍老又慈蔼的脸上。如此慈祥的老人……

    “我家千池这一头长发……以后没了奶奶,也会找到好人家的!”奶奶缓缓抬起苍老的手,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千池的一头长发,犹如摸着稀世的珍宝,爱不释手的那种,却又带着多少不舍多少深沉。

    “奶奶,阿池一定能找到大夫医好奶奶的病的。”千池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平时少言少语,可如今奶奶窝在塌上,破败得犹如纸片人那样脆弱,她再也忍不住!她忍不住想去问大家为什么从小到大犹如避瘟神般避着她?她忍不住想要证明,她多么地正常!她与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她忍不住……

    “阿池……”晚风轻轻吹过,红色蜡烛烛火摇曳间,奶奶脸上的倒影也随之摇曳几下。奶奶微睁着眼睛,皱纹不知何时爬上奶奶的眼角上,她是没有多少力气,除了喘气,就是那几声“阿池”……

    “阿池,夜里冷,你要盖好被子。”千池明白,那句“夜里冷”本来是奶奶自己冷,却要千池自己盖好被子。奶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多么慈祥的老太太!千池鼻涕眼泪混在一起,哭得几乎没了气息。没有奶奶的日子,千池自己要如何过啊!

    她将奶奶的被子仔细掖好:“奶奶,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相信阿池!”

    奶奶不能死!千池总是这么天真地认为奶奶不会死,最起码暂时不会!她不想奶奶这样好的人就这样好端端地死去。那地里多冷!

    千池这就去找大夫!

    奶奶你要等我!一定要等着阿池!

    千池鞋子都来不及穿,忍着泪水跑出小木屋;跑过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干裂的荒土;跑过早就干涸了的溪水沟……她跑啊跑啊跑啊,溪水沟在她身旁逐渐倒退;路旁的树也逐渐倒退,她以为时间追不上了,却早被时间扔下那么大段距离。

    树枝割破脚掌的皮肤,千池深一脚浅一脚地一步一个血脚印来到村里的街上。

    此时夜里,街市上一个人都没有,后半夜的寒风铁了心要刺骨地凉下去。千池缩了缩肩膀,赤着脚踩过街市上一块又一块的青石砖头,在不太平整的砖头面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血脚印,疼痛什么的早就不存在了。有时候,骨头打断了,筋骨连着血肉,可皮肉上的疼痛又算得了什么呢……双脚停留在原地,她来到郎中处。

    “大夫……请你们救救我奶奶吧!她快死了,她马上就要离开了!”;

    “大夫大夫!你们开门啊,为什么不开门呢?大夫!”;

    “谁来救救我奶奶啊!不是说医者仁心……”

    千池敲遍了村里所有的郎中家门,却没有一个理会她的。

    “姑娘,你不要敲了!如果我们帮了你,我们在这村里也会待不下去的!我们也没办法啊!”隔着老旧的木门板,屋内的声音这样告诉她。街上空无一人,晚风格外的阴凉。家家户户紧紧关着门,村子仿佛此时已经变成死城。借着月光,千池眼里闪着早已经干涸又湿润,湿润又干涸不知多少遍的泪水,那泪晶莹剔透,沾染在她浓密的睫毛上。皎洁的月光之下,千池佝偻着身子呆呆立在青石砖上,月白色的微光映着她来时跑过留下的血脚印。一个个,小小的。

    所有人都说她是个怪物,说她克死了母亲,克病了奶奶,父亲如今这样也是她克的……村子里没有人喜欢她,说是她把村子里的水给偷走了!说她是怪物!怪物?什么是怪物呢?这世间生着两只脚的凡人就不是怪物了么?

    对于千池来说,她是害怕的!她怕所有人喊她怪物,也怕自己真成了他们口中的怪物,可是她更怕奶奶离开自己。离开是这世间多么可怕的事情,如果用自己可以换回奶奶,千池是可以做到的!

    千池笃定主意,坚定着眸子一口气跑去了村长家。

    虽然烛火摇曳,但蜡烛犹如摆设,屋内该昏暗着依旧昏暗着,没昏暗的地方又被村长的烟斗里的烟填补了。烛光中,千池仅仅看到村长的瘦削得不像人样的半张脸,另半张,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五官。村长很瘦,瘦得只剩下皮和骨架,握着烟斗的手上,血管夸张得凸起,偶尔伴随几声咳嗽声。

    “你们讨厌我,那就把我祭给山神,但是,你们必须救活奶奶!”千池实是怕极了这样的村长,他坐在木头椅子上,时不时咳嗽几声,却从始至终不说一句话。千池搞不懂他脸上到底具体是个什么表情,半张脸隐在黑暗里,而只看清的另半张脸上恐怖又扭曲。

    “当然可以。晚上就不要随便走动嘛!”村长敲了敲烟斗里的烟灰,嘴上歪起的笑显得蹩脚又奇怪。

    千池背后升起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她退了几步,这村长不是什么善茬,她还是要回家先安顿好奶奶。

    “记住你说的话!”千池撇下一句话,转头奔向村后的小木屋去了。

    如果要祭山神,那就祭吧!千池只是想争取时间跑回去见一见奶奶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