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12 求大光明(2)(1/1)
作者:严优
    英锐。这是君贵给君怜的第一印象,也是终其一生,被她所反复证实和加深的印象。透过君贵犀利的外表,君怜分明看到他的内心燃烧着荡涤乾坤的熊熊火焰,足以佛来烧佛,魔来杀魔。

    “荣哥哥”,她重新奉上一盏茯苓汤,看定君贵,低声道:“夏桀无道,成汤灭之;殷纣横暴,姬发替之。天下至理,有无相生,否极泰来。安史之乱迄今已近两百年,娑婆世界,众生颠倒,其苦何如黎民百姓祖祖辈辈祈盼圣贤出世以解倒悬,其愿心之切,几曾有一日停歇神鹿只合大德者驾驭,鼎彝定须大才者铭勒。哥哥既然有此大志,则人世荣枯、现世果报、来生轮回,均不足为虑。小妹虽不才,也当发愿,每日为哥哥三祷七祝,静盼哥哥功成。小妹笃信,有你,有父亲,世间终有大光明。”

    君贵静静地看着君怜。

    对于君贵而言,君怜是一个美貌的女子,却不是一个应该放到美貌的类型中去品评的女子。她似乎有一种精魂独立于自己的形貌之外,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君贵看到的都是那个精魂。肥瘦妍媸于她都不重要。君贵相信,哪怕有一天她完全变作了另外一个模样,自己也能从她的言辞气韵中,还原出那个叫做符翚娘的精魂来。

    她怎么可能那样强大。

    生平第一次,他对别人说出了隐藏在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来,他只知道,自己说得很隐晦,完全可以被视作一场随口而发的牢骚。他必须那样隐晦。

    那样隐晦,却被她一眼看穿了。

    一种深刻的感动,顿时令他心神俱醉。

    半晌,君贵展颜一笑:“听闻世上有一种解语花,今日,我算是亲眼见到了。”

    君怜亦微笑,眼中有了一点泪光。

    君贵向君怜举杯:“我对妹妹,已经毫无隐瞒,妹妹对我,也是冰心可鉴。兄妹易得,知己难求。今日咱们就此订约,从此奋力前行,无论成败,不许回头。”

    君怜也举杯还礼,笑得像个孩子:“好,这是咱们兄妹间的秘密,不到那一日,咱们谁也不告诉。”

    公元949年,后汉乾祐二年七月二十三日,郭荣与符翚,两个同样有着高度精神洁癖的理想主义者,在河中城的旱亭花木间订下了一个约定。

    后世的史家很少去关注这个约定对接下来的历史的意义。然而对于一个即将到来的、持续将近两百年的大光明时代而言,这个约定是如此重要。因为,这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这个公开达成的约定,就是大光明时代的光源。

    大光明不是全光明,大光明时代也有黑暗。然而正如太阳之内有黑子,正如扶桑树下有阴影,正如阴霾的白昼再昏暗也亮过满天星光的黑夜,大光明时代的光芒胜过了幽暗。君贵与君怜口中的苍茫众生,在即将到来的这个全新时代中,将有机会获得前所未有的个体幸福与自由。

    使女上来添了一次汤饮。旱亭里的两个人,最要紧的话已经说了,代之以心有灵犀的沉默。风正清,花正香,汤正暖,心正热。

    忽然,院门方向传来一阵短暂的喧哗。继之以一阵脚步声。

    一个使女急急穿廊而来,到旱亭外一礼,低声回禀:“翚娘子,朱雀他们回来了。”君怜一喜,忙道:“快领进来呀。”

    未几,只见一个极清俊的少年郎君出现在连接着旱亭的长廊一端。他身着一件月白色的文士衫袍,袍服四周镶滚了紫色的细边。腰间系着一条青色的绫带,绫带上也镶滚着一圈金边。袍服之外,他又披着件轻软的绛色斗篷。一路走,斗篷便一路随身飘摇,神采煞是风流。

    君怜站起身,笑道:“朱雀,你不会是自己回来的吧”

    那少年郎君淡淡一笑:“有师兄和师妹送我到门口,不肯进来,走了。”

    君怜向君贵一指:“你回来得好,正巧郭枢密的大公子荣哥哥在这里,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们见见。”

    君贵闻言,忙也站起身来,等着与那少年郎君正式厮见。

    不想那少年郎君将眼睛向君贵一扫,神情一愣,顿时停下了脚步。他这一停,令君怜和君贵颇感意外。一霎时,三人间的空气有些凝滞。

    君怜奇道:“朱雀”

    那少年郎君听她催促,把脸一沉,忽然转身离了长廊,头也不回,径直向内室走去。

    剩下君贵一脸尴尬,不知自己到底是哪里入不了这新来的少年人的法眼。

    君怜忙道:“荣哥哥休怪。这是我闺中的金兰姐妹榷娘,因是外出,便做了男儿打扮。她跟我同岁,秉性原有些孤高,轻易不肯理睬外人。想来是因我事先没跟她打招呼便让她见你,所以她恼了我,不声不响地走了。都是我思虑不周,还请哥哥见谅。”

    君贵尴尬稍解,自嘲道:“原来是妹妹的闺中密友,难怪不理我。”

    君怜道:“她九岁时家中遭遇变故,遂来到我家,成了我父母的义女,相伴我一起长大。我们原本是形影不离的,我出阁后,她不愿在我家孤守,也跟着我过来了。”

    君贵奇道:“她怎的没有许嫁么”

    君怜道:“她性情偏颇,又颇有些慕道,我父母原说替她操持婚事的,她抵死不从,他们也只得作罢。现在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哪天就入了道,不在我们这俗世间打滚了。”

    君贵素来偏好黄老,一听朱雀慕道,不由笑道:“原来你这位姐妹还是仙家人物,哪天有缘,倒要请教她了。不过,此番河中之变,围城经年,她怎的反而不在城里呢”

    君怜叹了口气:“朱雀虽说跟着我过来了,却不爱老在别人家寄寓。因此,每年总有几个月她要出去云游,找她师父采药去。”

    “她师父”

    “对,她师父出身著名的医药世家,一连三代都是前前朝和前朝的医正,后来被宫廷隐事连累遭到贬谪,索性远离皇苑,在民间开馆,悬壶济世。她师父不仅妙手仁心,还带得一帮弟子,采药练气,进退吐纳,朝朝暮暮修习养生之术。”

    君贵愈发好奇:“长这么大,我也算是见过几个奇人的。你将你这姐妹和她师父说得如此玄妙,看来竟是我未曾见识过的人物,这可引动了我的心思了。几时有缘,非要见面接谈一番才好。”

    君怜笑道:“这有何难待我将朱雀说通了,你自跟她切磋仙道去吧。”

    本节:颠倒。

    注:史载世宗偏好黄老。黄,黄帝也;老,老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