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庭喃喃重复了一遍这番话，又重新抬起头来，看向这一屋子的人。

    那些人也都正在看着他。

    这时候方正庭才注意到，不是每个人都是那样平静的，也有人神情慌乱，甚至有靠后的女兵抽泣着。

    但只有一件事情是真切的。

    他们，都在看着他。

    看着这位师长。

    方正庭。

    方师长。

    那一刹，方正庭浑身骤然一震。

    他彻彻底底地清醒过来。

    然而，下达命令？

    下达什么命令呢？

    空山军事基地都这个样子了，刚刚最新的战报，怪物们已开出了第二个口子，大量的怪物正和机动部队绞杀在一起……

    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能做些什么？

    没有增援，没有强大的后备部队，甚至连黑河总指都联系不上。

    这样的情况下，他们除了等死还能做什么？

    爆种吗？

    人生中，哪里有什么爆种？只有力所不及的无奈罢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是我们能做到的。

    方正庭的意识正越来越清醒，恐惧在无数道目光注视里渐渐淡化。

    他是方正庭，是方师长，是这空山军事基地最高的指挥官，无数人在等着他下达命令。

    方正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面向所有人，全频道，一字一句道：“诸位，很遗憾，我是一个无能的指挥官，我无法带你们走向胜利，也无法保证生存，但黑河幸存者基地、我们的同袍们可能还有机会，我们接下来要做到三件事情。

    “第一，我们要起飞两组空军编队——黑河总指可能也已经爆发大战，空军编队若能冲出去，也能给他们一些帮助，而最关键的是，我们需要空中编队作为诱饵，完成我们要做的第二件事情。

    “第二件事情，我们要送走那枚核武，空山军事基地有一条地下通道，直通距离空山军事基地五公里外的一片耕地，我不知道那里有没有怪物，但我们不能让太多的人走，否则通道就先会暴露，而且通道狭小，本就是紧急撤离要员使用的，因此我只需要一支六人战术小队护送核武。

    “第三件事。我们要把这些怪物留在大空山。

    “这些怪物是从南边来的，如果今天我们放它们就这样穿过空山军事基地，它们就将和远辽城城区的怪物军团彻底推平黑河县。我，绝不允许那一幕发生。

    “所以，我们要留下来，吸引更多的黑鳞怪物登上大空山，甚至进入空山军事基地，然后启动自毁系统，引爆我们的军火库，用这座山，用我们的命，将它们的主力坑杀在这里。

    “空山军事基地结构复杂，存弹无数，有成百上千的战士在这里，我们一定要让怪物们付出惨重的代价，让它们踩着我们的尸骸战胜的那一刻，也无力再战黑河。”

    方正庭的话说完了，研究中心里却一片死一般的沉默。

    他的副官颤声说道：“方师长，您也从逃生通道撤走吧……您也……”

    “不。我不会走。”方正庭微微扬起头，眼睛里的最后一抹犹豫与恐惧在渐渐褪去，他道，“我邀请诸位与我去死，我怎么能走？”

    “可是……”

    “我明白，我留在这里也不能起到太大的意义，但我走了又能如何？也许还要成为核武的累赘，黑河有廖承东，他会比我做的更好。”方正庭看着一屋子的人，听着讯道里前线传来的枪声与惨嚎，沉默。

    紧接着身着笔挺军装的方正庭一点点挺起胸膛，震声道，“将士们——

    “我承认，我恐惧死亡。

    “就在一分钟之前，我甚至害怕的忘乎所以，连别人喊我我都听不见。

    “我是一个靠关系爬上来的懦夫。

    “但就在刚刚，大家等我下达命令，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空山军事基地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我们没有增援、没有后手。

    “我们不可能打赢这场战争。

    “这是一场早已写好全军覆没结局的战争。

    “那我们在努力什么？

    “那我要下达什么命令？

    “那么我们的战斗就真的没有意义吗？

    “我们的死亡就真的没有意义吗？

    “不。

    “绝不是。

    “今日之战，定鼎的是来日之果，怪物也是生物，它们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它们也是有限的，想要成批地来到远辽也需要时间。

    “哪怕它们看起来再无穷无尽也终有极限。

    “这也就意味着，只要我们今天多杀死一头怪物，廖副师长、张岩阳团长、顾川团长……我们黑河的无数同袍要面对的怪物就少一个，他们最终战胜的几率就大一点。

    “杀死一个，几率就大一点……杀死一个，几率就大一点……

    “如果我们在这里杀死成千上万呢？

    “我们打的不是注定死亡的无意义之战。

    “我们是在为整个远辽的希望而战，为整个远辽的未来而战！

    “今夕虽死，但明日可期。

    “我们血战战死于此，就是对黑河总指，最大的帮助。

    “那将是我们的胜利！

    “所以，我邀请诸位，今日与我同壕战死，来日九泉，未杀过黑鳞怪物的，别再做我手底下的兵！”

    方正庭的腰杆挺的笔直，头颅昂扬，紧接着扬起手臂，握成拳头，折转向下，以联邦军礼重重顿击他自己的胸膛，一字一句道：“愿——

    “远辽不灭，希望长存！”

    指挥中心中，无数人在重复同样的动作，同样的呐喊。

    而在前沿位置，怪物的大军正残忍地撕碎机动部队的防御阵线，一个个战士被开膛破肚，凄惨中却极为癫狂。

    重伤的战士、濒死的战士、仍在赶赴战场的战士。

    成百上千的战士。

    成百上千个军人。

    指挥中心中，大批的非作战人员也开始准备作战。

    指挥系统已无意义。

    默默地看着这一幕，方正庭靠在身后的设备上，默默地看着。

    他想起自己在远辽之外的家人。

    他也想撤走。

    但他知道他不能。

    他走了，人心就散了。

    他是空山军事基地的天。

    因为他是方正庭。

    因为他是方师长。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