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松萝倚(9)(1/1)
作者:吴小舰
    芮婆婆续道:“庄主去后,雪姑呆坐在大堂之中,直到天黑,身子一动也不动。我见她这样,也没法子可想,端了一杯水递给她。雪姑问我,‘芮姨,我是不是一个坏女人?’说来也真是奇怪,我的爹爹,还有……三哥,都惨死在金人的手中,我对金人恨之入骨,然而……然而我知道了雪姑也是金人后,却怎么也对她恨不起来……她是多好的一个人啊,平常对我们这些下人,连一句重话也不会说。我安慰她说,‘雪姑,你千万不要瞎想。我们只知道我们的雪姑,是一位好姑娘。’”

    白衣雪心中一股骄傲之情油然而生:“我妈妈实是一位美丽又善良的女人,芮婆婆她们都很喜欢她。”哽咽道:“婆婆,婆婆,你的心肠才好呢……”

    芮婆婆道:“我就劝慰她说,‘雪姑,你对庄主的一片痴情,大伙儿都是知晓的,谁也不会怪你。再说了,你生在金廷帝王之家,那也是你自个选择不来的,不要太过自责了。庄主过几日想通了,也便回来的。’雪姑凄苦地摇了摇头,说道,‘我是女真人,他……他再也不会理我了。’我就说,‘不会的,你对庄主一片深情,他不会弃你而去的,何况你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雪姑脸色惨白,紧紧地咬着下嘴唇,都咬出了血来,说道:‘可是……可是我是女真女子,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的。’我又说,‘女真人又怎么了?女真人、汉人、奚人、渤海人,还有回鹘人、契丹人,不都有通婚的么?在我的眼里,只知道你是雪姑,大伙儿都喜欢的雪姑,你是女真人也好,是汉人也罢,跟我们都毫不相干。’”

    白衣雪将芮婆婆一双粗糙的大手紧紧握在手中,呜咽道:“婆婆,你……你真好……”

    芮婆婆嘴边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凄凉之意,缓缓说道:“果然过了几日,庄主回到了山庄。他胡子拉碴,衣服上也沾染了不少的污泥,见到了你妈妈之后,说道,‘雪姑,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很多。虽胡汉有别,然情之所钟,犹当不离不弃。我是这样想的,希望你也这样想,好么?’雪姑听了‘不离不弃’四个字,顿时笑靥如花,几天来的无尽哀愁、忧烦,霎时烟消云散。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几日,山庄又来了一人……”

    白衣雪尚未高兴片刻,听了心中不禁一沉,问道:“又是金廷派来的?”

    芮婆婆叹道:“不错。这回此人带来了金廷郎主的口谕,说是……说是你妈妈明日倘若不肯下山,回到他的身边,他便要遣派大军,血洗岁寒山庄,将全庄杀个干干净净。”

    白衣雪“啊”的一声,惊呼出声。芮婆婆续道:“那人传了金廷郎主的口谕之后,也不多作劝解,径自去了。他之如此这般,自是表明金廷郎主的决心,他的口谕绝不可违抗。金使走后,庄主和雪姑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到了次日,庄主对雪姑说道,‘我考虑了一个晚上,我们既然无法和你父兄相抗,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雪姑见他竟肯为了自己,舍却山庄数十年的基业,大是感动,流泪说道,‘不成的,那不成的……’”

    白衣雪心中亦觉别无他路可行,惟有远走高飞,忍不住问道:“为何不成?”

    芮婆婆道:“庄主当时也是这般相问,雪姑苦笑着说,她最是了解父兄的手段,此时只怕朝廷的大队人马,已经将山庄围得水泄不通了。庄主听了,半信半疑,他悄悄出了山庄打探,果然金兵已经扼守住了所有的下山通道,不要说是人了,便是一只鸟也飞不出去。庄主垂头丧气地回到山庄,面色凝重,大伙儿见到他的神情,不用问也都知道了雪姑所言非虚。日上三竿,太阳越升越高,大伙儿的心,却是渐渐沉了下去。彷徨无措之际,又有人来到山庄,求见雪姑。这回来的是雪姑当年的一位亲信,叫作徒单斜速烈。他对雪姑说道,山下亲领大军的,正是雪姑的兄长,一旦过了午时,雪姑若还不肯下山,她的兄长就会下令进攻,到那时大军开到,任谁都无幸免之理。徒单斜速烈不忍心他们兄妹手足相残,故而主动请缨,上山再作说客,实则是为示警而来。”

    白衣雪呐呐地道:“他……他是我妈妈的兄长,难道忍心杀死……自己的亲妹子?”

    芮婆婆叹道:“徒单斜速烈走后,雪姑眼中露出绝望的神色,说道,‘你们有所不知,我的这位兄长自幼便在军中长大,性情刚硬,向来铁面无情。如今他既得了我父皇的旨意,是绝难得他照望的。’庄主毅然说道,‘雪姑,既然如此,我们生而同衾,死亦同穴,死在一起便是了。’雪姑瞧了一眼抱在怀中的你,凄苦地摇了摇头,说道,‘雪儿这般小,都还没有见过世华,怎能忍心叫他和我们一起共赴黄泉?’庄主听了,脸如死灰,默然难言。雪姑又说,‘我现在就下得山去,去见我的哥哥。他毕竟是我的亲人,我求他放过你们,总有一线生机,好过大伙儿在这坐以待毙。’庄主泪水夺眶而出,说道,‘雪姑,你还回来么?’雪姑凄然道,‘只要有一丝的机会,我都会回到你的身边。’庄主泪如雨下。雪姑强忍着眼泪,又安慰说,‘憺哥,我们此刻是生离,还未到死别的时刻。我走了之后,你要将雪儿健健康康抚养成人……’庄主哽咽道,‘是,你放心吧……’”

    白衣雪怆然泪下。芮婆婆眼中也是噙满了泪水,说道:“雪姑将你亲了又亲,眼见时辰将至,方才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下了山去。庄主直到她瘦小的身子转过一片山坳,再也瞧不见了,忍不住放声悲哭。他深知自此一别,再见不知是何年何月。大伙儿也都跟着哭了起来。雪姑忽地又跑了回来,对着庄主说道,‘憺哥,你要等我回来……即使我再也回不来,我的余生没有了你,但我的心底,就只有你,只有雪儿……’说罢掩面哀泣而去。庄主听了她这话,哭得更是伤心。”

    白衣雪抽泣道:“我妈妈她……她后来……回来了么?”

    芮婆婆道:“你妈妈下山后,料是说服了她的兄长,也就是你的舅舅,当天金人的大队人马消失得干干净净。可是……可是自此以后,你妈妈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再也没有一点音问。庄主曾秘密潜入金都上京,意欲能够见到雪姑一面也好,无奈皇宫殿宇极多且宫禁森严,竟是没有雪姑丝毫的讯息和行踪,庄主只得悻悻而归。一年多之后,有一天徒单斜速烈忽然来到山庄……”

    白衣雪心头一颤,道:“他……他来做甚么?”

    芮婆婆搬过凳子,坐到了白衣雪的身边,将他半搂在自己的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头,缓缓说道:“徒单斜速烈说,雪姑回到皇宫之后,受到了父兄的严加看管,先是被送到了生女真完颜部世居的按出虎水,日夜由人监视,以示惩戒。庄主这才明白他到得上京之时,雪姑远在关外的按出虎水受戒思过,如何能够寻得她的踪迹?徒单斜速烈又道,其后金廷郎主思女心切,有所回心转意,着人去往按出虎水接雪姑回京,岂料路上雪姑染了风寒,且她因日夜思念庄主和儿子,郁久成疾,身子本就虚弱,回到京城病情愈发重了,一卧不起。金廷郎主找来了太医,就连京城内的名医也都请到了宫中,替雪姑会商集诊,无奈病疴难愈,无力回天……”

    白衣雪“啊”的一声,到了今日方知生母原是病故而亡,不禁凄然泪下。

    芮婆婆老泪纵横,说道:“徒单斜速烈从怀中取出一枚白玉指环和一张花笺,说是雪姑临死之前,托他带给庄主,并请他转告庄主,她此生能够遇见庄主,虽死无憾,惟愿庄主好好活下去,将孩子带大成人。徒单斜速烈既完成公主之遗命,便即洒泪而别。待他走后,庄主打开花笺,上面写的是:

    “捻指环,相思见环重相忆。愿君永持玩,循环无终极。”

    字迹秀媚清丽,庄主认得正是雪姑的亲笔,而其间数字字迹模糊,似为泪水浸染。庄主手捧花笺,指摩玉环,想到见指环如见其人,本待会面尚自可期,然而斯人已逝,自此阴阳永隔,指环虽可永久持玩、循环无极,却是徒留无限的怅恨罢了。他悲从中来,泣不可抑,泪水滴落下来,将花笺上的那些字,全都打花了……”

    白衣雪心中默念:“捻指环相思,见环重相忆。愿君永持玩,循环无终极。”细细揣思其意,泪如泉涌,抽泣道:“我妈妈……她葬在了哪里?”又想:“玉瀑宫挂的那幅蔡伸的词作,‘人何在、花空委’,‘念当时风月,如今怀抱,有盈襟泪’,他……他应该也是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我娘。”

    芮婆婆道:“徒单斜速烈说,雪姑病故之后,金廷郎主以公主之礼,将她安葬在了上京北城外的睿陵附近。庄主曾去往上京,无奈陵区驻有重兵,无从祭奠。后来听说又改葬胡凯山,前几年又改葬中都的大房山。”

    白衣雪暗下决心:“日后须寻个时机,到妈妈的坟头上香祭拜一番,让她瞧一瞧我这个儿子。”芮婆婆轻抚白衣雪的头发,说道:“雪儿,你心底是不是怪庄主这些年来,一直不肯认你?”

    芮婆婆此问,正是困扰白衣雪的谜团,见她主动问起,倒是一怔,道:“是。他……他为何不肯相认?”

    芮婆婆叹了口气,说道:“在庄主的心底,你比他的性命还重,若能相认,他岂有不认自己亲生儿子之理?这其间的缘故啊,只因雪姑病逝之后,金廷的郎主迁怒于庄主,数回派人前来,寻他的不是。庄主担心金廷的郎主,一旦得知雪姑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儿子,势必要强行夺走,再说了,江湖中若是知晓了你的身份,只怕那些人的唾沫星子,也会把你们父子给湮没了。因而……因而这些年来,他一直隐忍不发,只说你的父母早已双亡,你是他自幼收下的关门弟子,然而他的心底,又是有多苦呢。”

    白衣雪恍然大悟,想到胡忘归十余年来,日夜守着身边的儿子,竟是不能相认,其内心的苦楚和煎熬,自是可想而知,忍不住又流下泪来,先前对师父胡忘归的诸种不快、猜疑和嫌怨,也都随着这泪水,一起流逝了。连日来的阴云,一直沉甸甸的积压在心头,到了此时,全部烟消云散,浑身上下,蓦地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转念又想,妈妈一生虽是短暂,未能与心上人相守到老,然而二人松萝共倚,处过了一段极尽恩爱缠绵的日子,人间至乐,不外如是。想到这一层,心中又是欣慰,又是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