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啮臂盟(1)(1/2)
作者:吴小舰
    沈泠衫病榻缠绵,身子虚弱,每日赶路不过三四个时辰,而蜀道自古难行,这一路便如蜗行牛步,白衣雪心中焦急,却也徒呼奈何。

    这一日申时,来到渠州境内的文崇镇。天色尚早,白衣雪见沈泠衫已十分劳倦,便在镇上找了一家客栈投宿。吃晚饭时,店内客人不多,除了沈、白,惟有一桌坐了三四位头戴逍遥巾的文士,一边喝酒,一边讨论着时局。

    白衣雪听那几人谈吐不凡,也便留意细听。那几人先是痛骂金人暴内陵外、反复无常,接着又谈论起朝廷的忠臣良将来,说完了岳飞、韩世忠的忠鲠不挠,又谈起扼守四川的吴玠、吴璘兄弟,以及吴玠、吴璘的子辈吴拱、吴挺等人。众文士七嘴八舌,盛赞其吴氏一门精忠报国、战功卓著。其中一人说道:“金人有四长:曰骑兵,曰坚忍,曰重甲,曰弓矢。而我大宋有吴玠、吴璘二吴,足以御之。”余人皆抚掌大笑,举杯同饮。

    白衣雪听了,不免对吴氏兄弟悠然神往:“师父也曾提起过吴玠、吴璘,言其昆仲二人简素爱民、刚勇善战,是大宋不可多得的辅弼良将。”沈泠衫吃了一点素菜和一小口米饭,力倦神疲,先行回房歇憩去了。那群文士高谈阔论,白衣雪听得津津有味,喊来店伴,要了一碗鲊肉、一小碟盐豉和一坛酒,自斟自饮起来。

    众文士酒浇块垒,逸兴横飞。一人高举酒杯,大声道:“江水乡蚊蚋甚恶,予方穷居,日以为苦,因裒腹笥,得蚊事廿有七。古圣贤无一言之褒,是为可诛也。作诛蚊赋。”语声抑扬顿挫,余人齐声叫好。那中年文士续道:

    “其辞曰:惟朱明之肇序兮,迨白藏之纪时。火烁金而方炽,露漱玉而易晞。眷羲和之自东,起咸池而徂西。迈崦嵫以顿辔,归曚汜而匿晖。羣阴之绰绰,袭夜气之索索。爰有黍民,出于庐霍,呼朋引俦,讶雷车之殷殷;填空蔽野,疑云阵之漠漠……饮不过于满腹,性无餍而肆蠚。若乃皓魄之亭亭,万木之欣欣,悼永昼之执热,徙绿荫以怡情。遽见侵而稍稍,复轻扬以营营……仁既不足以强名,智又不足以自蔽,徒肆情以饕餮,竞鼓吻而唼噬。宜先哲之永叹,谓通夕而不寐。慨蠢蒙其何识,亦炎凉而绝义……盖尝究厥谱系,考于典集,实蚩尤之余孽,始涿鹿之诛殛。仅存肤血之遗余,致滋种类之蕃息。或别派于腐坏,或聚族于幽湿,惟可夜游,鲜从门入。骤致身于云台,而羽翼翾翾。遽逞威于河内,而人马籍籍。但类非于华胄,实尽衔于毒螫,宜见憎于世俗,夫岂间于今昔……永灭蚩尤之裔,庶使天下之为人臣者,得以安其君;大慰勤猛之志,又使天下为人子者得以宁其亲。不复使无用之物,无穷之毒,存于世。此诛蚊赋之所以名也。”

    他一路洋洋洒洒吟咏下来,间隙余人不时击节叫好。白衣雪听得不甚明白,忍不住起身走过去,作了一个揖,问道:“请恕小子愚鲁,敢问先生,此赋是何人所作?”

    那文士醉眼惺忪,停箸斜睨道:“小官人是外地来的吧?”

    白衣雪道:“是。”

    旁边一名胡须花白的文士笑道:“这就是了。作此赋者,大大的有名,姓虞,名允文,字彬甫,曾任本地的知州。”白衣雪“哦”的一声,详问这篇《诛蚊赋》的文中之义。那花白胡须的文士平素耽读诗书,自负满腹经纶,见有人虚心请教,极为得意,当即不厌其烦地加以详解:此文乃虞允文以蚊蚋荼毒人间,而喻金人“饮不过于满腹,性无餍而肆蠚”、“逞威于河内”,主张除恶务尽,“不复使无用之物,无穷之毒,存于世”,永绝后患等等。

    白衣雪听了他的详解,恍然大悟,不禁拍案叫绝,对这位虞允文意往神驰,赞道:“妙文!痛快!敢问这位虞公今在何处?不知能否拜识虞公尊颜?”

    那名吟咏文赋的中年文士道:“哎哟,这可不巧了,虞公早已不在川地。”白衣雪脸上露出遗憾之色。那吟咏文赋的中年文士又道:“小兄弟,虞公身长六尺四寸,相貌雄伟,少有步月登云之志,为官之后十分清廉。可惜奸相秦桧当权,忠良黜远,虞公先是通判彭州,后又权知黎州、渠州,皆是瘠苦僻陋之邑,屡屡不获重用。”

    花白胡须的文士正色道:“话不能这么说。官不在大小,只要能恪勤匪懈,善待黎民百姓,哪怕官职再小,那也是一位造福地方的好官,倘若眼中只有上司,只知对上一味揣合逢迎,对老百姓则处处欺压,那就是一个坏官,职位越高,祸害越大。”众人听了,频频点头。

    那吟咏文赋的中年文士拱手道:“受教了。虞公任渠州知事,当地土地硗瘠,苛捐杂税却又极多,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十分贫寒。虞公心疼百姓,上疏朝廷,减免了部分的税赋,是一位大大的好官,当地的老百姓无不称咏。”众人连声称是。那吟咏文赋的中年文士续道:“虞公为官一地,治有声绩,他的名气越过巴山蜀水,早已简在帝心。秦桧死后,恰值他渠州知州秩满,官家着授秘书丞之职,赴任临安。近年听说虞公屡获擢升,累官至礼部郎官、中书舍人。”

    另一名文士笑道:“官家未承大统之时,曾封蜀国公,说起来四川还是他的潜藩呢。秦桧生前颇为忌惮川人,如今奸相既死,咱们四川人总算有了出头之日。”

    花白胡须的文士鼻腔微微一哼,白了他一眼,颇是不以为然,说道:“虞公为官一方,戢贪惩恶,轻徭薄赋,广受老百姓的爱戴。他离开渠州,老百姓都舍不得他走,可是不舍得也不行啊,像虞公这样的才高识远之人,正应获得官家的重任,为朝廷多建殊功。”

    白衣雪道:“是。锥处囊中,必露其锋芒。”

    花白胡须文士听了心下甚喜,说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虞公日后定能名满天下。”遂邀他落座同饮。众人洗盏更酌,兴致颇高,这场酒一直喝到二更方散。白衣雪一起结了酒账,与他们一一拱手作别。

    蜀道虽崄峻难行,白衣雪想到自己此番东趋西步,不知何时才能回复师命,心中焦急,每日里都尽量多赶些路,沈泠衫强撑病悴之躯,自是异常艰辛。倍日并行,虽是劳累,好在离唐家堡也渐渐地近了。

    哪知这一天白衣雪竟因贪着赶路,错过了打尖的集镇,车马行至一处荒郊野地,天色已然大暗,道路模糊难辨。眼见车怠马烦,他自责不已:“白衣雪啊白衣雪,你这般莽撞,倘若无处可以投宿,今晚就只得连夜赶路了,沈姑娘身子娇弱,如何消受得起啊?”正当自怨自艾之时,抬眼瞧见前方山岭依稀有一处庙宇,不觉精神一振,心想:“说不得今晚要在此处将就一夜了。”

    车马行近,果是一处庙宇。来至庙前,那庙门虚掩,四处墙垣残壁,几近坍塌,显是久无香火。白衣雪下得马来,抬头见那庙门之上的匾额写有“忠武侯庙”四个字,风霜剥蚀,字迹已斑驳难辨,心道:“原来是纪念诸葛孔明的祠庙。”

    他瞧着匾额上的“忠武侯庙”四字,又想:“‘下国卧龙空寤主,中原逐鹿不由人。’诸葛孔明匡世扶主,为克复中原而五次伐魏,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壮志难酬。如今我大宋国步多艰,中原亦是久已隔绝,何日何人能够克复中原,犹未可知。”进得庙来,但见院内杂草丛生,殿宇里尘封土积,蛛网纵横,香案后的诸葛孔明塑像虫侵蠹啮,已残缺不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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