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未展眉(4)(2/2)
作者:吴小舰
    沈泠衫得知了实情,心中大感凄苦,一连几天,无事时便将自己反锁于房内,珠泪偷垂,哭得好不伤心。白衣雪数回前去敲门,她也不肯开门,白衣雪只好悻悻而返。

    忽一日沈泠衫红着眼睛,来到白衣雪的房中,说道:“暮盐哥哥,你为了佛头青的解药,不辞水火千里奔波,小妹……小妹心里感激万分,然而事已至此,那也是天数使然,勉强不来的。你的恩情小妹都记在了心底,只图来世再报。”脸上尽是凄苦之色。

    白衣雪心痛如绞,说道:“妹子,你不要胡思乱想……”

    沈泠衫黛蛾深敛,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胡思乱想,这些日子我一个人想得很清楚。白大哥,尊师所嘱之事,你为了我已经耽搁了太久。久客思归,胡庄主日日夜夜都在盼着你早日回去,你……你明日便即启程,马不停蹄赶到浮碧、苍葭二庄,拜见二位庄主,一路顺利的话,回复师命也还不算晚。”

    白衣雪见她说得如此决绝,暗暗心惊,正色道:“妹子何出此言?你喊我一声‘大哥’,我喊你一声‘妹子’,你这般说,分明眼里没有把我当作哥哥。”

    沈泠衫潸然泪下,连连摆手,悲咽道:“不是的,不是的。暮盐哥哥,在我的心底,早已……将你视作我的……亲人,和爹爹一样亲的亲人。”

    白衣雪柔声道:“那就好,既然你认我这个作哥哥的,今后不论遇到什么事,咱们兄妹二人福祸共担,同进同退,你今后再也不要说这样有伤兄妹感情的话了。”

    沈泠衫吞声饮泣多日,听到“福祸共担,同进同退”这八个字,心中大感激荡,不禁破涕为笑,说道:“暮盐哥哥,小妹我今后再也……再也不说这般伤人的话了。”

    白衣雪喜道:“好极,好极。志不求易,事不避难。我们过几日便即动身启程,临安府再大,恩平王府再深,唐泣就是上天入地,也要把他找着,拿到佛头青的解药去。”

    沈泠衫差点又落下泪来,幽幽地道:“小妹一切听暮盐哥哥安排。”

    其后数日,沈泠衫每天按时服咽唐焯送来的丸药膏丹,精神逐渐有所健来,身子也清爽了很多,于是便停了芝露霜华回天丹的吞服。白衣雪瞧她气色一天天好转,心下也自欣慰。

    这一日,燕云纵前来探望白衣雪。他被俘之后,备受凌辱,全身上下伤痕累累,好在未及伤筋动骨,静养了一段时日,身子已基本恢复如初。二人坐下闲叙,燕云纵对白衣雪自是感激不尽,说是本应早来探望,但想着白衣雪身体欠安,恐有不便,故而拖至今日始来登门道谢。白衣雪辞谢了几句。燕云纵说道:“白少侠,大恩不言谢,日后但凡有所驱遣,小人必不避汤火,万死而不辞。”

    白衣雪笑了笑,道:“燕掌门,那日在蓼叶镇遇仙楼,你我未能痛饮,实为憾事,日后倘若有缘,江湖还能相见,自当把酒言欢。”

    燕云纵心下甚喜,道:“等少侠回到雪山,小人再当登门拜谒。”白衣雪想到归期茫茫,心中不禁暗自叹息。燕云纵又禀道,他已安排人将胭脂刀近年来所掳走的财物及女眷,悉数归还给了川西七门八派,并以重金备棺,将摩云寨韩寨主的尸骨,予以厚殓。

    白衣雪一拍大腿,说道:“如此甚好。冤冤相报何时了,两家若能就此冰释前嫌,化干戈为玉帛,岂不善哉?”又劝燕云纵日后多行义举,万万不可恃强欺压良善。燕云纵听了,一张脸涨得通红,连声诺诺。

    坐了半个多时辰,燕云纵见白衣雪精神有些委顿,知他尚在静养,自是不便久留,再三道谢后,方才依依惜别而去。

    这一晚,夜阑人静时分,月明当轩,白衣雪吐纳运气结束,本欲睡去,不料躺下之后,心中感到莫名的烦躁,辗转反侧直至中宵,竟是难以入眠。他索性披衣起床,走出屋外,来到庭院之中,信步而行。

    那庭院垒土石为假山,引清流为园池,月色下游廊蜿蜒,粉垣斑驳,唧唧砌蛩声中,更显幽邃静谧。他沿着小径闲庭信步,一路行来,漏窗凝碧,花畦浮香,置身其间,烦躁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缓步行了半个时辰,风移影动,馨香盈鼻,白衣雪只觉胸中烦闷渐消,神怡气爽。

    曲径通幽,白衣雪穿过庭院之中几道形态各异的门洞,来到庭院深处,其时桂影婆娑,幽篁簌簌,四下里阒然无声。抬头但见碧霄澄彻,一轮下弦月斜斜的挂于天际心想:“‘人静,人静,风动一庭花影。’我这是病怀孤枕,难以成眠,曹元宠写的睡起不胜之情,是黄鹂两两相应,而人独处。独处之人起行又静不见人,唯见一庭花影摇曳生姿,是以‘不胜情’。一动一静,此情倍幽,当真难以自胜也。”

    夜深气清,静中生凉。一阵冷风吹来,白衣雪顿感寒意侵体,心想川蜀到了深秋时节,夜凉如此,雪山更早已是天寒地冻了,也不知师父他老人家,现在睡下了没有?想起恩师,口中不禁低吟道:“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展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

    他伫立良久,眼见夜色渐深,已至宵中,正欲折身返回,忽听假山叠石深处传来一声长喟,那喟叹之声低回宛转,仿佛蕴藏着无尽的隐痛与怨怅,夜深人静时分,素月清辉,听来犹感悲凉凄怆。

    白衣雪心下一惊:“是人是鬼?何人深夜在此长吁短叹?”正自诧异,那人又是一声长叹。

    白衣雪心念方动,那人径自低声吟哦道: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白衣雪听得真切,那词字面浅白易晓,上片、下片均写的是“江楼月”,却是一赞一恨,正反成理。只是那人语声苦涩苍哑,吟哦起来饱含冷寂枯索之意,犹如一声清寒的生命咏叹、一段寐魇的深宵呓语、一曲哀婉的爱情挽歌,令人顿生无限感伤。

    那人一番吟哦,白衣雪觉得声音颇为耳熟,略一思忖,想起正是前几日见过的唐樨,花木窅密,只闻其声而不见其人,心想:“原来是她,不知深夜何以独自在此惆怅?”

    耳畔听到唐樨幽幽地道:“檀郎……檀郎……你如何忍心弃我而去,自此再也没了音问?檀郎啊,你瞧今晚的月亮,美不美啊,也不知……你此时是不是也在赏月?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这天上的月儿,定时就会圆,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地上的人儿,却是一别经年,不知何时方能团圆?啊,是了,夜已经如此深了,想必你早已熟睡了……那你在梦中有没有梦见过我?……哪怕是梦见一回也好……檀郎……”说到最后那“檀郎”二字,蕴藏着无尽的极致缠绵之情、刻骨相思之意。

    白衣雪猛然想起那晚在忠武侯庙,唐焯和孙思楚曾说起唐门鸩羽白被盗一事,与唐樨年轻时爱上的一个人有关。那人盗取了鸩羽白后,自此杳如黄鹤,再也没有一丝影踪。这么多年过去了,唐樨孤苦独处,心中对那人却依然念念不忘,而那人如今是生是死,也都不得而知。

    唐樨一番幽诉,缠绵悱恻,白衣雪听来心中大生感喟:“莫非抛弃她的那人,是位姓檀的男子?她用情如此之深,他又如何忍心决绝而去?难道世间的情感,竟真的如同朝露一般,转瞬即逝?”转念又想:“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她对他的情愫,却还是这般浓烈,未有一丝的减损,想来当年二人欢愉缱绻之时,又是何等的惊心动魄、刻骨铭心?只可惜她芳心错付,爱而不得,如今只剩得形单影只,在深夜之中独抒幽怀,暗自神伤。也不知她的檀郎此时隐姓埋名于何地,他倘若有知,自己昔日的恋人活得如此清苦孤寂,心里应会生起一丝的悔意吧?”

    唐樨自言自语道:“檀郎啊……你过得好吗?这三十年来,你东躲西藏,多半过得也不好。可是……你宁愿这般的东躲西藏,却也不愿再见我一面,你好……好狠心……”顿了一顿,又道:“生有何欢死何惧……你离开后,我的心……我的心其实也就死了……但我只盼着……今生还能与你见上一面……檀郎,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也要找着你……当面问你一句,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的心底有多苦?”唐樨一番幽诉,声音渐息渐弱,半晌又寂然无声。

    白衣雪听到最后那个“苦”字,亦觉自己舌苔发涩,咽喉发干,心下恻然:“爱不重,不生娑婆。原来爱一个人竟会如此痛不欲生,伤心欲绝,世间苦有万般,看来惟是情执最苦。”他无意搅扰,正待悄然离去,假山叠石背后又传来喁喁陨泣,泣声时断时续,呜呜咽咽,清夜听来,让人肝肠寸断。

    哭了一会,哭声陡止,听得唐樨又低声吟哦道:

    “桂树何苍苍,秋来花更芳。自言岁寒性,不知露与霜。幽人重其德,徙植临前堂。连拳八九树,偃蹇二三行。枝枝自相纠,叶叶还相当。去来双鸿鹄,栖息两鸳鸯。荣荫诚不厚,斧斤也勿伤。赤心许君时,此意那可忘。”

    唐樨语调抑扬顿挫,吟来绵长而又柔婉,白衣雪读过这首五斗先生王绩的《古意》,“枝枝自相纠,叶叶还相当。去来双鸿鹄,栖息两鸳鸯”数句,当真是语调凄怆、情词悱恻,当年一颗赤心可许君,今日一襟幽恨,却不知又向谁诉?

    白衣雪呆呆地伫立当地,细思诗中的深意,耳畔又传来唐樨梦呓般的声音:“檀郎,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白衣雪暗自太息:“爱喜方生忧惧,爱喜故生怖畏。古往今来,一个情字,不知有多少顶天立地的英雄、至真至性的美人,对其服膺不已?就连师父这样翛然超脱之人,不也在‘情’字面前而困顿忧劳吗?”

    原来胡忘归年轻出道之时,身边曾有一位形影不离的爱侣,名叫袁珂君。胡袁二人琴瑟和鸣,携手闯荡江湖,一时叱咤风云,声名远播。二人行侠仗义,因一人姓胡,一人姓袁,在武林中挣下了“猢猿双仙”的美名。孰料其后不知何故,二人之间陡生情变,袁珂君负气出走,离开雪山后再无音问,一对神仙眷侣自此云泥隔绝,竟成孤鸾别鹤。

    白衣雪自幼跟随师父胡忘归学艺,师徒多年朝夕相处,然而胡个人的内心情感隐藏得极深,心迹少有吐露,但白衣雪心底明白,师父胡忘归冷颜冷面之下,有着一颗炽热的心,这么多年来,他的心湖并非风平浪静,平静的湖面之下,时有激烈的情感暗流在汹涌奔腾。

    唐樨又自语道:“檀郎,你这一去,过得很开心么?鸩羽白对你,真的这么重要么?”声音忽转凄厉:“你好……好狠心啊……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前欢若梦,谁知等闲抛掷。’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定是早已有了新欢,有了妻室,可是……你知道我有多苦吗?对了,说不定你已经死了,化成了青烟,化作灰了……哈哈哈……消失不见了……不然怎么会没有一点音讯?……哈哈哈……”突然之间,她纵声狂笑,极度的压抑和愤懑之下,笑声悲愤莫名,深夜之中听来,让人毛骨悚然。

    白衣雪心下恻然:“爱河千尺浪,苦海万重波。深陷爱河之人,情到深处,一生都难以自拔,虽痛彻心扉,却也只能独自默默承受。‘有女仳离,嘅其叹矣。’可见遇人不淑,只落得个自怨自艾的下场,当真是情生痴,痴生怨,怨生仇。”又想:“瞧她如此痛苦,难道人世间多情无益,还不如无情吗?”

    暗夜中唐樨喃喃低语,一会哭,一会笑,到了后来声嘶力竭,竟不知到底是笑,还是在哭,犹如一只受伤的野兽,在深夜的旷野中哀嚎,独自舔舐心头的伤口。

    白衣雪只觉其情可哀,其状可悲,心想:“唐前辈是‘深知身在情长在’,此身一日不死,则情一日不断,情之一字,伤之一世。这无情之人伤人,而有情之人自伤,用情愈深,则自伤愈重。”秋风砭骨,寒意侵体,他心中暗自感喟,转身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