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纵壑鱼(4)(1/2)
作者:吴小舰
    百里尽染说道:“你祖师爷爷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他们……兄弟三人之中,你祖师爷爷以剑法最为见长,他的这套素琴剑法,由陶渊明的诗文运化而来,当真是惊世骇俗的创举。”说着脸上满是肃敬之色。

    白衣雪瞪大了眼睛,奇道:“陶渊明的诗文?”

    百里尽染手拈须髯,点了点头,道:“正是。‘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陶渊明质性自然,逃禄而归耕,在‘固穷节’、‘耕隐’中坚守自己的素抱,身心无羁,任真自得,陈师道说他是‘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耳’,苏东坡则说陶渊明的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陶渊明的诗文,盖因感情真淳而毫无虚饰,语言平淡而不事雕琢,数百年来备受推崇。你祖师爷本是慧心灵性之人,平生素爱陶渊明,公务之余常以读陶诗为乐,久而久之,福至心灵,他竟从中悟出一套高明的剑法来。”

    白衣雪心潮腾涌,遥想当年风落问自陶渊明的诗文之中,悟化出一套惊天泣地的绝世剑法,其内心定然也是思如潮涌,不禁悠然神往,叹道:“祖师爷爷能从陶渊明的诗文中悟出高明的剑法,恐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了。”

    百里尽染亦叹道:“是啊,你祖师爷当真是百年难遇的一位奇男子。”独自嗟叹了一阵,方才续道:“陶渊明鹤鸣之士,一生有三大雅好,喝酒、读书,弹琴,自言‘欣以素牍,和以七弦。’何以是七弦琴?相传伏羲路过一片桐林之时,见有两只凤凰,从云中栖落于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上,桐林顿时霞光万丈。因凤凰能通天应地,协五音、合九德,非竹不食,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伏羲认为其栖落的大树必为神木,于是找来了能工巧匠,小心翼翼地将那棵梧桐砍来制琴。他法天地之道,将琴的底板作平,面板则是半圆的弧形,取天地上圆而下方之意,按照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琴长三尺六寸五,再按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意,配上宫、商、角、徵、羽五弦,制成了乐器。”

    白衣雪道:“因此伏羲造琴,造的是五弦琴?”

    百里尽染道:“正是。神农造琴,舜弹琴而天下治,皆为五弦琴。其后文王丧子,加一根弦以制其哀,武王伐纣再加一根弦,共成七弦。陶渊明弹的便是七弦琴。他超然尘外,意趣真古,喝酒是逢喝必醉,读书却不求甚解,弹琴则清歌不绝。那一日你祖师爷夜读《晋书·陶潜传》,书中写道,陶渊明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友人问道:‘先生弹琴乃是世之妙手,理当拨弦弹奏一曲,以娱耳目,却为何没有琴弦?’陶渊明回答说:‘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白衣雪面露惑色,问道:“陶渊明一生三大雅好之一,便是弹琴,如何说他‘性不解音’,弹那无弦之琴?”

    百里尽染笑道:“问得好。陶渊明自称‘少学琴书’,把琴与书并重,又说‘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可见他自幼便对世俗事务毫无兴趣,只喜欢在弹琴和读书中消磨时光。他的《归去来兮辞》中则说,‘乐琴书以消忧’,《时运》中则写道,‘清琴横床,浊酒半壶。’颜延之也说陶渊明‘陈书辍卷,置酒弦琴。’他焉能不懂琴哉?陶的《拟古》第五首写道,‘知我故来意,取琴为我弹。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陶渊明听了一位高士弹琴,就说上弦音距岳山近,琴音高亢激越,如夜半云上孤鹤,唳鸣不已,那叫声凄厉异常,响彻了云表;而下弦音近龙龈,琴音较为婉转低沉,如孤鸾低声哀叫,如泣如诉。”

    白衣雪点头道:“李太白听蜀僧弹奏琴曲,写下‘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说的是自己听了蜀僧铿锵的琴音,自觉内心好像被水洗过一般畅快,洋洋兮若江河!一曲奏罢,余音不绝如缕,与暮钟融为了一体,他这才发觉天色已晚,‘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如此说来,陶渊明亦深谙琴道,对琴艺极有研究。”

    百里尽染道:“正是。那位高士为何要弹奏《别鹤》、《孤鸾》?他虽是一句话没有说,但他的琴声,已经表明了自己的心曲:久别的寡鹤,期盼着和鸣九皋的那一天;离散的孤鸾,也渴望着共栖仙山。陶渊明听了高士的琴声,大为感动,也是直吐心曲:‘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你看陶渊明听高士弹琴,听得如此明白,如何说他‘性不解音’?那真是大错而特错了。他有弦不张,有琴不弹,非是’不解音’,他不为人抚琴,只因世间知音难觅,心曲难诉,只好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自赏真音,而不拘于音声的外在形迹。正所谓琴虽无弦,而意有余也。可惜世人懂得其间深意的,寥寥无几,萧统、李延寿等人,竟谓陶渊明不解音律。”

    白衣雪点头道:“相识虽众,但其中却无一个知心知意的良友,他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心想:“杨草大哥对我赤诚相见,算得是人生的知音良友了。”

    百里尽染道:“也有懂得陶渊明的知音,不过却是后世的,譬如李太白就说,‘大音自成曲,但奏无弦琴’,又说,‘抱琴时弄月,取意在无弦。’司空图也说,‘五柳先生自识徽,无言共笑手空挥。’本朝的欧阳文忠公也能会其意,他说,‘吾爱陶靖节,有琴常自随。无弦人莫听,此乐有谁知?’黄山谷甚至说,‘酒嫌别后风吹醒,琴惟无弦方见心!’只可惜他们的知音之言,陶渊明无法听到,否则他定然要邀约这几位异代的知己,在一起畅谈琴趣,痛饮一番。”

    白衣雪笑道:“李太白的《山中与幽人对酌》写道,‘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想来也是他向陶渊明发出邀约,想请老先生和自己一起喝酒弹琴吧。”

    百里尽染笑道:“你的这个解释倒挺有意思。不过陶渊明性情淳笃无伪,求于真而不拘于俗,‘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他穷困潦倒,琴弦断了,无钱去买新的,便抱着那张无弦琴抚拨一番,只要心中有曲,有没有发出琴声,又有什么关系呢?《晋书》上记载,‘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恐是后人臆想附会之语,当不得真。苏东坡就说,‘当是有琴而弦弊坏,不复更张,但抚弄以寄意,如此为得其真。’不过陶渊明确是好以琴寄意,可知其琴趣不在于音声。有弦也好,无弦也罢,追求的都是一种意趣,都只是适性任情,表达个人的心曲罢了。”

    一席话白衣雪听了如饮醍醐,心折不已,说道:“前辈胸有万壑,妙见洞心,发此振聋发聩之语,令晚辈钦佩之至。”

    百里尽染哈哈大笑,说道:“错了,你错了!老夫才薄智浅,哪能有此等的识见?这些都是你祖师爷爷记载在《金兰笺谱》‘剑法’一篇的后记中,老夫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白衣雪怔得半晌,说道:“祖师爷爷能从陶渊明的诗文之中,创出一套高明的剑法,足见其匠心慧眼,更见陶渊明诗文之高妙。”

    百里尽染笑道:“非也,非也。你这话也只说对了一半。如果说你祖师爷匠心独具,能从陶渊明的诗句之中,运化出一套极其高明的剑法来,确是别出心裁的创新之举,但陶渊明琴尚未张弦,或已得琴中之趣,故而不必抚弹有弦琴,却非他首创,而是由来已久。《道德经》中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何谓大音希声?王辅嗣注解道,‘听之不闻名曰希,不可得闻之音也。’既是‘不可得闻’,也即是‘无’,正是音乐的本质之美,而非具体的一曲之美。故而庄子也说‘至乐无乐’,他认为,‘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天乐这等的天籁之音,当虚己、心斋、坐忘、悬解、破妄,以使自己与物俱化,遇物便了,精神自可得以逍遥无碍。陶渊明‘抚空器而意得,遗繁弦而道宣’,正是得此真义也,你祖师爷爷亦是由此而有所悟。”

    说罢他站起身来,取过长剑,朗声说道:“雪儿,你看好了。你祖师爷一生孜孜不倦追求剑道,何谓‘道’?佛法言,悟明自性,万法归一;儒家言,存心养性,执中贯一;道家则说,性体圆明,抱元守一。道者,大而无外,广而无边,无所不有,无所不贯,一无所求,一无所为。”白衣雪听得热血沸腾,虽不甚明白,却也在心中细细揣思其意。

    百里尽染用指一弹长剑,剑身嗡嗡作响,犹如龙吟,说道:“‘道’便落在这个‘无’字之上。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相生八卦,有从无来,‘无’恰是道的全部和本质。此套剑法共有九九八十一招,每一招又有九九八十一个变化,可谓应化万千、通达无穷。陶诗有田园、咏怀、咏史、行役等等,剑法全部从陶诗运化而来,每一招皆以陶诗命名,这第一招便是‘天道幽且远’……”

    他一边阐说,一边比划,待得将这一招的各种细微的变化讲解完毕,已是过了两个时辰。百里尽染收了长剑,问道:“雪儿,你能记得几成?”

    白衣雪略一回思,惭腆道:“晚辈愚笨,只……只记得了三四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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