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八章 蓝狗子(2/2)
作者:望舒慕羲和
    当地的华人商贾,或者在这里被称作“tiko”、经理、大哥、或者是承包商的矿主们,正在码头处焚香放炮,迎接这些从天朝来的军队,其乐融融。

    远处骂人的几个矿工,也正是看到了其乐融融这一幕,才破口大骂陆战队是“蓝狗子”。

    邦加这里有丰富的锡矿,也是当地的经济支柱。每年华人海商都会来到邦加,采购一些锡块,送到苏州,赶上过清明或者七月十五的时候烧锡纸用。

    这些矿工之所以狂骂这些参与过征日作战、功勋卓著的陆战队,不是因为私仇,仅仅是因为在港口处的官员,正在和这些矿工恨到极点的华人经理们其乐融融。

    他们在家乡的时候,就见识过官官相护、官商相卫的场面。

    如今到了这里,受尽了同胞的压迫,但终究这里没有官府,还能组织罢工和起义来反抗,却没想到朝廷的蓝狗子居然跑到了这里?

    这还反抗什么?如何打得过军队?

    大顺不是满清,没有出海不得超过两年必须归来的法令,除了那些在松江有数万两股份的大商贾外,对正常出海谋生的百姓并无这样的要求。

    所以在巴达维亚的糖厂,少了18世纪华人劳工的经典曲目:临近年关,开始打砸抢要工资,逼迫糖厂老板结算清楚自己的工资,以方便回国。

    至于为什么要工资还要打砸抢?

    百年后的美国资本家的套路,早在百年前就已经在南洋华人资产者中上演了:他们发的是内部通行的代金券,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只能在内部消费。而这种代金券、或者说货币,用的是铅,别说拿回大顺,就是拿到糖厂外面,一毛钱都不值。

    吃喝拉撒只能内部购买,定什么价,就是什么价。

    嫌贵?拿着代金券去外面买啊。

    买不到?那就老老实实地买内部的货物,一应俱全,赌局、鸦片馆、妓馆、吃饭、喝酒……只要你想要的都有,要是能让你过年剩下一分钱,老子就不是布尔乔亚。

    所以原本历史上的巴达维亚,每年都会上演这么一幕:快过年的时候,华人劳工们开始聚集、起事,焚毁甘蔗园、毁坏作坊,要求把一文钱不值的代金券、铅币,换成能花的铜子、银币,也好回家过年。

    而大顺没有出海不得超过两年必须归来的法令,甚至鼓励闽人出海谋生,归乡的愿景没有那么迫切,在哪活着不是活着?也就很难组织起来团结一致的起事,自是少了18世纪爪哇的经典一幕。

    单就这个套路来说,在1700年就已经追平了1870年美国大托拉斯集团内部枪手、内部代金券剥削的套路,这都已经不是萌芽了,而是直接飞升到了托拉斯水准了。

    这样的套路,一样在邦加上演着。

    只不过要因地制宜,邦加是锡产地,所以不像巴达维亚那里的糖厂用的是铅币,而是用邦加的特产锡,作为货币。

    当地的华人资产者,在这里承包各自的地盘,开矿,其实就像是一个个赛博朋克公司。

    有自己的武装,有自己的疆域,有自己的矿场,有自己的枪手。

    或者说,就是宋元买扑制在南洋的遗存。

    当地的酋长或者首领,把某个地方包给华人经理,预付一定的款项。

    比如预付8000银币的款项,按照8银币一担锡的价格,需要在年末支付100担的锡块。

    剩下的,则是多产多得,你要有本事挖出一万担,那是你的本事。

    华人经理自然是希望劳工只干活不吃饭,为了把海陆丰劳工的最后一点价值都榨取干净,他们也学习了巴达维亚的先进经验,给劳工发行内部货币。

    人为规定,40枚锡币,可以兑换一枚西班牙银币。

    而按照此时的物价,这一枚锡币,至少要有12两重,才能达到40枚锡币换取一西班牙银币的兑换比。

    谁会铸造12两重的钱?邦加的锡币,都是铜钱大小的,怎么可能12两重?

    所以,这锡币基本就是白票,只能在内部流通。

    招工的时候,是按照银币的价格招的,听起来真的好赚钱呀,好好干几年,回家娶媳妇买地,好日子就来了。

    但是,给钱的时候,是按照锡币给的——一个银元按照40枚锡币支付。

    很多劳工干了一年,发现自己赚的这点钱,还不如等着七月十五给鬼烧纸的时候扒灰、偷锡来得多。

    几乎每一个海陆丰来的华人,都在同胞经理的核算下,成为了负债累累的奴工。

    干了一年活,还要倒欠钱。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从1700年到1820年,这是邦加的常态——几乎没有一个华人劳工,可以拿着工资回家,完成买地娶媳妇的梦想。

    相反,从刚来时候的自由劳工,混了三五年,就混成了倒欠公司一大笔钱的债务奴工。

    伙食费得扣吧?凭什么伙食费这么贵?看看外面拿着火枪的公司枪手,谁有疑问,那些公司枪手会告诉你为什么。

    赚了钱了,来赌两局吧?搏一搏,银元变金饼。不赌?你是不给经理面子啊,明天哪个矿道有塌方的危险,你就去吧。

    鸦片馆,来享受享受;妓馆,来放松放松。

    不管是赌场、鸦片馆,还是妓馆,都是公司产业,内部货币,完全可以流通,这倒是童叟无欺。

    如果这样下去,居然还能拿到钱?那还有最后一招:账本。

    来锡矿干活的,有几个认字的?账本一抖,伙食费和平时消费都是记账的,你要是能把一分钱拿走,这管账的就可以卷铺盖回家了。

    三五年下来,“tiko”拍拍矿工的肩膀,告诉矿工倒欠了公司一大笔钱,准备干到死还账吧。

    在大顺的舰队即将抵达邦加的时候,邦加的矿工正在酝酿一场起义。当他们看到大顺的官员和他们的“tiko”在码头其乐融融的时候,一句“蓝狗子”骂出口,也就理所当然了。

    “有人走漏了风声?这是tiko们找了朝廷来镇压?”

    看着码头上的朝廷军队,带头的矿工恨恨地骂了一句,心想……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