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四八章 一分钱难倒天子(二)(2/2)
作者:望舒慕羲和

    有官员出身道:“陛下,苏子云:吾头发不可胜数,而身之毛孔亦不可胜数,牵一发而头为之动,拨一毛而身为之变,然则发皆吾头,而毛孔皆吾身也。此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也。”

    “漕米数量,非是问题。然则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不可轻动啊。”

    “发皆吾头,而毛孔皆吾身也。则百万漕工,难道就不是朝廷的子民了吗?手心手背都是肉!”

    “兴国公所言,利于商贾,却害了百万漕工;吾等所虑,是利于漕工,却也不害商贾。”

    这话说的就很有水平。

    说刘钰的办法,是一利、一害。

    而不废漕运,是无利、无害。

    刘钰的办法,死害漕工,但商贾得利;而自己的办法,商贾虽然不得利,但也没有啥损害;漕工也没有损害。

    一利、一害;比之无利,无害。

    似乎还是无利无害更好一些。

    任何变革,都要触动一些既得利益者的利益,所以大部分时候都选择无利无害的办法。

    然而不等刘钰反驳,刚才仗义执言希望明确治水目的的水利官员怒道:“大人所言,简直大谬!”

    “黄淮两岸的数百万百姓,是不是人?是不是大顺的子民?”

    “他们若不是人、不是朝廷的子民,自然无利无害。可他们要也算是人、也算是朝廷的子民,怎么能说是无利无害呢?”

    “漕米的损耗,皆加派在他们身上;徭役之苦,数倍于国税。”

    “国税虽轻,可民间却苦。这些道理,诸位大人难道真不知道?还是如陛下所说,掩耳盗铃?”

    “整天拿着《大顺律》,或是国朝典章,便说本朝赋税之轻,直追汉初休养生息之时。这难道不是只有书呆子才能说出的话吗?诸位大人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

    “民间加派、火耗、徭役、力银,不是国税,不以税为名,所以就不是税了吗?明日我将马改名成牛,便不是马了吗?”

    “黄淮两岸的数百万百姓,竟连人都不算了吗?他们的利害,难道不要考虑进去吗?”

    “若不只算国税,因为国税根本不够用。若把加派,徭役等全都算成税,一年国家需税一亿两不止。说好了一条鞭、募役,可真正做了吗?征发百姓,算不算钱?”

    “这一亿两,其中只有少部分加在士绅头上,剩下的便全落在了百姓头顶。”

    “如今朝廷又将人头税摊入土地,更是把天下赋税,全压在了自耕农身上。如此,用不了多久,兼并之大害,就要毁了江山社稷!”

    “兹事体大,不宜激进。可先解决漕运的几千万石粮食的损耗,给黄淮两岸的百姓减轻负担,难道不行吗?”

    黄河涛涛,不能掩其言之正声。

    皇帝闻言,忍不住蹙了蹙眉。

    他倒是听出来这官员的拳拳忠义之心,但问题是这话这种场合说,不太好。

    道理谁都懂,但做事不一定非要凭谁有道理就听谁的。这事到此为止,就不该继续往国家财政政策上引了。

    这话,在天佑殿说说行,和刘钰等人私下里讨论的时候说说行,甚至皇帝刚才也可以象征性地说说鸵鸟心态、掩耳盗铃等等。

    可当着百官的面,把这话说的这么明白,这不是逼着皇帝表态吗?

    这事急不来,可以先敲打敲打这些官员,慢慢来,慢慢改,最起码南洋和西洋贸易的钱到位了,有钱了,才能大刀阔斧的干。

    现在逼着皇帝表态,是没有用的。

    没那么多钱,而且话都说的这么激烈了,皇帝不答应,这不就是说皇帝不把黄淮两岸的数百万百姓不当人吗?

    答应,漕运的米,不是问题。问题是运河两岸这么多人,这么多官员,这么多指着漕运吃饭的漕工,还有饭店、车马店、商业、旅馆、贩夫走卒种种,这些人怎么安置?

    清口如今大几十万的人口,要是漕运废掉,这地方最多也就七八万人的城市。欧罗巴繁华的阿姆斯特丹,才几个人?一个清口,赶上三四个阿姆斯特丹的人口。

    这些都要考虑,而这些就需要钱,才能去解决。

    而且,就算不考虑这些,只考虑治水。好嘛,这些水利技术官员,几年前江苏节度使上书的时候就开始琢磨了,真要答应了,啪的一下计划书拍出来,要钱。

    现在给得起吗?

    掏不出钱来,到时候不是叫反对改漕运的百官看笑话?

    正郁闷间,就听着远处传来一声加急传报的声音,几匹驿马朝这边狂奔,手里举着小旗的信使遥遥可见。

    不少官员大吃一惊,心道莫不是京城里出了什么事?难道……难道监国的太子……

    倒是皇帝一脸淡然,自己既是敢南巡,要是南巡途中,祸起萧墙或者沙丘之乱,那简直就可笑了。

    看这紧急的传报,要么就是西北出事了?要么就是朝鲜或者日本出什么事了?或者雪山?或者西南土司?

    只要京城无事,这些便都是小事。

    命一上将,且领一万新军线列,便都蹉踏了。

    不多时,信使到了跟前,奏道:“陛下,有齐国公在欧罗巴所来急奏。信使等不得季风,故从罗刹国返。”

    皇帝内心一动,不知是喜是忧。

    急忙展开一看,内心大定,暗叫一声好,心道明年便可多有三五百万两的香料钱可花了!当真解燃眉之急!

    内心虽喜,面上却不动声色,为示这都是西夷外事,非眼前所讨论的数百万百姓的大事可比,很随意地将信件递到了刘钰手里,随口道:“此等西夷小事,照例不走六政府天佑殿,外交部齐国公又不在,兴国公且先拿个章程。”

    然后,自己摆出一副忧虑数百万百姓的神色,似乎根本不在意刚才的消息。相对于西洋诸夷之事,还是自家百姓更重要……至少,得看上去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