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益病房 4(1/2)
作者:垚森
    无论如何都无法忘怀的场景不知道有多少,其次就是……

    那是一个星期一,我、妈妈和爸爸,三个人等来了照相馆的摄影师傅。

    前几天,我发现我们一家人从来没有好好地照过全家福,一张合影都没有。于是我便悄悄地跟妈妈商量,预约了医院门口的照相馆师傅,希望在父亲去世前拍下合影留个念想。

    摄影师傅带了自己的徒弟,徒弟给他打下手,在病床前支起了三面反光板。爸爸并没有拒绝我和妈妈的意思,很是配合的任由摄影师傅摆弄着。我知道他的身体很不舒服,因为时不时地,他就会露出疼痛的表情,可是他却竭力地装作若无其事。

    “好,往这边看,先生的肩往右边侧一侧。嗯,好的。”摄影师傅不停地指挥着爸爸摆出他想要的姿势。

    “我只能坐着,没有力气站起来。师傅,你看怎么样比较好看。”

    “您就坐在那里,女儿靠近一些。”摄影师傅继续指挥着我们。

    我和妈妈并没有怎么说话,这是因为,父亲竭尽所能在扮演着一个主导者的角色,我们不忍心打乱他的节奏,我们知道他在为全家最后的一次合影做努力,而我们只能接受他的好意。

    “你坐下来吧,让女儿站在你身边。”爸爸示意妈妈坐到自己的身边。

    “这个姿势不错,好,来,大家笑一笑。”我的脸很僵硬,我只能强颜欢笑。

    直到多年之后,再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我才发现爸爸的笑容是多么的不自然,或许是因为掩饰不住的疼痛,又或许是即将死离死别的不忍,让爸爸露出的笑容蒙上了遗憾。

    “还是站起来吧,我把裤子换一下。”爸爸是个讲究的男人,一生都是喜爱干净整洁的,就算是在这个时候,他也没有忘记好好的捯饬一下。

    “不好意思啊,师傅,久等了,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话音刚落,爸爸的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笑容,可能是觉得这句真心话说出口太过残忍。

    几十张之后,爸爸终于忍不住询问“好了吧,还要多久啊?”

    “快了,快了,多来几张,到时候选选。”

    爸爸想必是不愿意扫了我和妈妈的兴,这才笑笑连忙配合。

    我和妈妈脸上都没有笑容,只是让爸爸一个人冷场的笑着。这样的微笑一直贯穿着整个拍摄过程,我知道,那是他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活跃气氛的方法,抑或是一种逞强的表现。

    他才五十二岁……

    回忆又跳跃到下一个场景。无法忘却的,那个场景……

    ……9月27日,星期四傍晚。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爸爸。

    爸爸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不要说自己吃饭、如厕,就连翻身都不行。房间里充斥着我说不出来的味道……不知是脓疮的恶臭,是病态的腥甜,还是让人难受的膻腻。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我坐在床边,直勾勾地望着爸爸那憔悴的面容,与上次来的时候相比,他的脸颊更加瘦削,眼球看上去都凸出来了,面色蜡黄,没有一点血色。

    从一周前开始,他的病情明显恶化。手掌一带插着点滴管、小腹处插着导尿管、鼻孔里还插着氧气管……每次来,他身上的管子都在增加。他似乎已经无法摄取固体食物,也不能自己上厕所,身上长出了褥疮,恐怕很快就不行了。

    他不时地微微眨动着眼睛,嘴唇颤动,我却怎么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即使我和爸爸说话,他也毫无反应。是听不到呢?还是听得到却没有回答,还是没法回答?他这样的种状态甚至让我怀疑,他其实已经睡着了。

    忽然,爸爸睁大眼睛,无神地看着我,慢慢将右手放在氧气管边。

    “怎么了,难受吗?”

    我站起身问道,他皱着眉头,憋着嘴,低声呻吟着……

    泪水从我的脸上滑落下来,我连忙按了护士铃。

    医生和护士终于赶来了……急救。

    大姨夫扶着近乎快要哭晕过去的妈妈“尽力抢救吧……”

    我只知道,医生和护士在忙活着,时间像凝固了一般。

    为什么非要这样不可?为什么?

    我原本就有的想法如同决堤一样,在心头扩散开来,我紧紧握住的拳头被我自己掐得生疼,麻麻的凉意在周身传递着,胸口被压迫得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为什么……啊,他为什么非活成这样不可?为什么周围的人都非要他活成这样不可?

    现在只要把这个氧气管拔掉,只要把点滴管取走。只要把病房里的治疗仪器的电源全部断掉,这一切都将立刻结束,立刻轻而易举的结束了,只要这样做……一切便结束了!

    “摘掉氧气管吧。”大姨夫在征得妈妈同意后对医生说。

    爸爸微微地拉起了嘴角,笑了……

    不知为何,其后的记忆断断续续……自己踉跄着穿过幽暗的走廊。坐在轮椅上等待电梯的老人。站在窗户边玩着布娃娃的小女孩。窗外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医院大厅里熙攘着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爸爸笑了,多年后一位老人告诉我,当死别之时,要去那边的人如果笑了,就是忘世的解脱,不在留恋世间的一切,对生前的一切感到厌倦无望,是不吉利的征兆。然而,我在一本关于死亡研究的医学书籍上看到的却是另外一个说法:人在死亡的时候脑子会分泌一种让人感到愉悦的东西,会麻痹人的神经,人在那个时候没有疼痛,会感到很舒服。我想这才是爸爸在临死的时候微笑的原因,没有肢体上的折磨了。

    “方舒,快看,是方舒。”一个年轻的护士叫了起来。

    “她来做什么?”另外一个小护士问到。

    “听说是公益活动,来看望孤寡病人。”站在询问台边上的一个实习医生回答道。

    “来这么多记者,太麻烦了。”护士长很不客气的说着。

    “让他们保持安静。不要打扰到其它病人。”

    护士长紧跟着补充了一句后,刚转身离开,最先说话的小护士嘟囔了一句“护士长,你能不能别这么严苛。”

    护士长很不耐烦地回答道“又多一个作秀的,你们看得还不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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