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包衣(1/1)
作者:言于然
    他在梦里见到他们,他们聚在桌子边、房子里,准备吃饭,小侄子骑着竹马摇晃。他笑着想跟她们说话,但心里隐隐的又觉得有些不对,他总在担心些什么。

    回过头去,黑压压的人群,涌上来了,女人和孩子被打杀在血泊之中,她们是活生生的被斩杀在自己的周围……

    又一段景象在自己眼前摇晃,皑皑白雪中,一个头戴斗笠的色目人疤脸大汉,手持大弓,一箭射入三弟的胸口,那大汉来到近前对自己说到:“有人请我来杀你们兄弟,你三弟得中状元,天下无人不识,只有他死,你们夫妻才能活下去……”不知大汉是怎么想的,将自己和线娘留了下来。

    此后是……月娘就再也不会说话了。

    ……他从寒意之中醒了过来。天灰白灰白的,不远处晨雾萦绕。

    张嗣俢怔怔地出了会儿神,他在回忆着梦中她们的面貌。

    这些时日以来,每一次这样的回忆,都像是将他的心从身体里往外剐了一遍般的痛,每一次都让他捂着脑袋,想要嚎啕大哭,但顾虑到躺在一旁的线娘,他只是露出了恸哭的神色,按住脑袋,没有让它发出声音。

    那些回忆,其实也越来越模糊了,更多的时候,他只能感觉到脑海里翻涌的疼痛,似乎是那疼痛,已逐渐变成具体的形象,而取代了他脑海中的所有人……

    抹掉眼角湿润的东西,他回过身来,开始小心翼翼地往火堆的余烬里加柴。线娘就躺在一边,昏昏沉沉地睡。

    但每次还是得仔细地看上她一眼,他看见她胸口微微的起伏着,嘴唇张开,吐出微弱的气——这些痕迹要非常仔细才能看得清楚,但却能够告诉他,她还是活着的。

    每活一日,便要受一日的煎熬,可除却这样活着,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知道线娘的煎熬尤甚于他,可她若去了,这世上于他而言就真的再没有任何东西了。

    他生着火,用眼睛的余光确认了线娘仍旧活着的这个事实,于是今天,仍旧没有太多的改变……他想起昨夜,好像有一个人说要把他们和其他一些人送到另一个地方去,和他说了什么又不是记得很清楚。

    好像是……不能比这样更坏,看自己的造化什么的……

    万历三十三年年九月二十,辽东大地白雪覆盖,今年的雪又下得很大很早,墩堡的街道中,海西女真叶赫那拉.尤述背着一个装满粮食的背篓往家返回,他穿着臃肿的皮袄子,把手也缩在衣袖中,狐皮帽压得很低,走了段停下来,用袖子在帽沿上磨了两下,把帽子扶稳,然后继续往家走去,鞋子踩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身后的是同去买粮的叶赫那拉.星梗,他正用一个粗大的棍子驱赶着他家中两个男包衣和一个尼堪女人,口中不停叫骂着,三人身上都背着沉沉的背篓,里面装着碳和粮食。仨人都是瘦弱不堪,身子往前佝偻着,上身几乎已经与地面平行。

    走到转弯处,那女人不小心踢到突出的石头上,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背篓中的一个粮袋也掉出来,星梗甩起棍子就打过去,女人身后的一个汉人男子见状,哭喊一声,丢下背篓扑在女人身上,帮她挡着棍子,星梗不依不饶,死命往他两人打去。

    他一边打一边叫骂着,“打死你这汉狗。”那瘦弱的男人已经被打得口鼻流血,女人嘶声哭叫着,想把男人拉到身下,但她的力气根本拉不动,只是在地上无助的哭着。

    后面的另一个包衣畏畏缩缩的躲在一边,星梗打得兴起,猛地一脚蹬向那站着的包衣,那包衣啊一声惨叫,被蹬得撞到院墙上,泥胚的院墙嘭一声微微震动了一下,簌簌的抖落下一些积雪。

    听着传来的棍棒着肉和哭叫声音,尤述恍若不闻,自顾自的继续走,到了自己家门后,推开柴扉,他家的包衣已经打柴回来,正在院子里和一个女包衣一起堆柴火,男包衣见了他赶紧上来接着背篓,这个包衣是个中年的瘦弱汉人,大概三四十岁,身上衣衫破烂,用一件旧被子捆了在身上,里面塞了些乌拉草,似乎一个臃肿的喇嘛,头上也胡乱捆了些破烂布巾御寒,即便这样也无法抵挡严寒,鼻子冻得通红,不停的流着清鼻涕,两个袖子上已经被他搽得亮晶晶的。

    尤述微微抬起头,把狐皮帽向上推起,露出他年轻的脸,他略带稚气的脸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麻子,上嘴唇只有十几根修过的胡须,他对那包衣道:“张嗣俢,地锄完了没有?”

    “张嗣俢抬头想了一会,都锄完了,马也喂好了……”瘦弱的张嗣俢边说着边殷勤的给他拍掉身上的雪花。

    尤述让他拍了后,也没理会他,把背篓单手提起,推开正屋的门扉,夹着几片雪花走入了正屋中,里面暖融融的,让他感觉一阵舒服,径直坐在了一个烧着柴火的火炉边。

    解下脖子上的围脖,露出粗壮的脖子。顺手把帽子也取下,一根小辫落下,在身后摇摆了几下,尤述往后摸了一下,把它拉到左边胸前。

    尤述搓搓手,哈出一口热气,然后看着对面缩在椅子中的中年人道:“阿玛,粮价又涨了,酪也涨了,下月银子就没了,冬天吃什么?”

    对面的中年人一脸阴鹫,冷冷道:“实在不行,就把张嗣俢卖给伊兰大叔。他那里已经冻饿死了三个,他昨日来问过我有没有多的。”

    尤述道:“我们哪有多的,也只有一个包衣了,要是卖了,开春就只有我自己种地。”

    对面的人低头想了一会道:“还有那许多家没有包衣的,还不是自己种地,再说张嗣俢不但没有力气还是个傻子。建州人就是欺人太盛,从明国大官那拿来的好处分配到我们海西大多是次等,分配来的包衣都是些不得用的。”

    “你若是担心种地耽搁了习武,那就把那个尼堪女人卖给你伊兰大叔。”

    尤述呆了一下道:“道也是,大前年我和族长去索要明国物品,分配给我们的包衣比他们自己留下的瘦弱不少,努尔哈赤还和我说张嗣俢是个识字的,贵重的很,就把这个傻子和哑巴尼堪女人一起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