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很快期满。

    林寂坐在办公桌后，翻看着月份报表，头也不抬

    “你觉得怎么样呢，小狄？”

    装饰豪华的大办公室里，阳光透过位于五十八层高楼的落地玻璃窗，映照得一片窗明几净。傅狄穿着一身笔挺的烟灰色定制细斜纹衬衣，灰黑色GUCCI春季新款真丝领带，同色系的窄款西装长裤勾勒出他笔直修长的腿。他肃立在办公桌前，眼睛盯着空气中的某个点，面容极为俊秀，神情极为冷漠。

    林寂觉得好笑，这绝对是他们父子之间第一次以上司和下属的立场来面对彼此。之前傅狄在美国分部任职的时候，彻彻底底打破了林家“跨国分部经理必须每月向董事局述职”的传统，一年半载请不到人是常事。大家都知道小太子后台极硬，性格娇纵，是董事长的心头肉，于是都识趣的不去打扰他。

    林寂放松的靠到扶手椅里，眼神带着笑意

    “我问你话呢，小狄？对于这个月的系列报告你也看了，决策风险也评估完毕了，你自己觉得和上一个月相比……”

    傅狄冷冷的打断了他

    “不如上个月。”

    上个月是林寂的业绩，这个月才是傅狄的业绩。当然有些长期战略方面的决策是不能通过一个月的资金流动数据比较出来的，为此林寂特地请了评估专家，还专门交待他们，把傅狄这一个月所作的决策风险尽量往好的方向评估，把自己那一个月的决策风险尽量往坏的方向评估。

    但是就算如此，明眼人也能从细微末节的地方看出小儿子和他父亲之间的实力差距。

    “哦，”林寂笑道，“我可不可以把你的话理解为，你认为自己这一个月的工作实际上是不如父亲的，在这个董事长的职位上，你做得并不比你父亲更好？”

    傅狄微微仰起下巴，盯着林寂看了好几秒，薄薄的嘴唇间才吐出两个字：“是的。”

    “……是的。”林寂颇为自得的重复了一遍，似乎在回味这两个字给他带来的愉悦感。

    “对于你的坦诚我实在是非常满足。”

    傅狄一言不发，冷冷的盯着他，如果可以，他真希望他父亲不要把那么多的精力都放在他身上，有时间还不如回去研究他那些稀奇古怪的研究。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我真用自己四十岁时的成就跟你二十岁时的成就相比较，那不管怎么说都太欺负你了，毕竟我们的资格、阅历、经验和年纪都是不一样的。就算你承认结果是你输了，我也不能真把这结果当一回事。”

    林寂拿起桌面上的月份资金流动列表，一撕两半，随手扔进废纸堆里。

    傅狄皱起眉头，不明白林寂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在让你。”林寂知道他想说什么，很干脆的打断了他

    “你跟我本来就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傅狄蓦然住了口。

    “我必须要奖赏你。”林寂从容不迫的道

    “因为你作为我的儿子，在我没有刻意培养的情况下，具备了领导一个集团的才能和手段。这让我感到很高兴，因为万一我遭遇什么不幸，林家这份百年积攒下来的家业不至于落到外姓人手里去。”

    傅狄想起林寂把他从美国骗回来的办法，太阳穴抽了一下“……你压根就不存在这个‘万一’。”

    林寂笑起来

    “好了好了，上次的事情确实是我不对，乖一点不要生气了……既然你那么喜欢呆在国外，那要不你还去美国分部？继续你跳海之前未竟的事业。你连一个集团都能带上手，区区一个美国分部应该也难不到你，是不是？”

    傅狄似乎有些意外，呆了一下

    “……你不怕我把分公司席卷一空然后自己另起炉灶当老板？”

    “去啊，去吧！”林寂啪嗒一声丢过来一个厚厚的航空信封

    “转让手续都在里边，只等我一签字美国分部从此就转到你名下去了，是赚是赔都算你的，跟林家没关系了。怎么，你想把你自己的公司席卷一空，再开个新的？不用这么麻烦吧小狄，你要是不喜欢公司名字的话自己去改一个不就得了！”

    傅狄瞳孔微微一缩，刹那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迅速拆开信封，只看了一眼，脸上就露出难以掩饰的震惊来。

    产权转让！

    林寂把他在美国分部的所有股份，连带各种产权利益，全都以赠送的形式转让给了他！

    这笔转让是如此彻底，以至于他几乎把在美国的所有产业、资金和权力都割让给了傅狄！

    傅狄久久一言不发，林寂闲着没事，于是去欣赏小儿子包裹在衬衣下的身体。从纤巧的下巴到修长的脖颈，从挺直的肩膀到劲瘦的手臂，他的视线在狭窄柔韧的腰上流连了很久很久，才听傅狄冷冷的道

    “林家祖训第一条，任何人不得分割林姓家产，违者视同叛逆，删出家谱。父亲，你这是违反家规的。”

    林寂冷笑

    “我是族长，家规对不对是我说了算，更何况，你已经进了林家家谱，我记得，我曾经说过，你姓林，不再姓傅。”

    “……那些元老不可能同意！”

    “他们同意与否是我的事。”

    “林寂！”傅狄厉声道

    “你要是以后打算收回来，现在就不要轻易的给！”

    林寂沉默了很久，才淡淡地道

    “小狄，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你跟我说在林家你底气不足，我觉得这是没办法去解决的问题。你觉得底气不足，那是因为你把自己定在第一把手的位置上。的确这个位置的要求很高，你觉得你的出身达不到标准，所以你茶饭不思，夜不安寝。我能理解你这种感觉。林家实在是太大了，太老了，这个权力本身就像是苍老庞大的怪物一样，你很难镇住它。”

    傅狄想说什么，被林寂打断下来

    “我想来想去，觉得其实你并不执着于整个林家，你是执着于周围人的尊敬。我可以给你小一点的世界，比如说美国分部，它肯定没有林家大，肯定比林家好驾驭，何况你以前在那里做过，所有人都喜欢你，尊敬你，甚至是崇拜你。你在美国分部的时候比在墨西哥快乐，这个我早就有所察觉小狄，你是我这一生感情的唯一寄托，你的快乐与否总是我放在第一位考虑的。”

    傅狄沉默半晌，把他父亲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慢慢在心里过了一遍，咂摸透了，消化完了，才摇头道

    “我确实喜欢美国分部……但是我不喜欢被那些元老们逼迫。您现在把分公司割让给我，就算您能扛下长老们的压力，但是以后呢？下一个掌门上台之后呢？如果我辛辛苦苦在美国打下一片江山，到头来被林家一并抢走，那又怎么办？等下一任掌门上台了，一枪子儿把我送下去吗？”

    从他开口时林寂就开始苦笑，等他说完了，林寂又苦笑了半天

    “反正那个‘下一任掌门’，你说的就是……林塘吧……”

    林寂刚想说什么，突然电话响起来。

    “喂？”

    “魁首！三长老正往您办公室这边来！”秘书长一贯淡定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气急败坏。

    “他带着不少人，我们都拦不住他！”

    “我知道了。”

    林寂把电话一放，对傅狄挥挥手

    “等你想好了再来告诉我。在你做出决定之前，我先不签转让文件。”

    三长老跟前头被傅狄杀了的两位长老是同一辈。傅狄对他为什么会来心知肚明，稍微僵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低声道“是。”

    林寂盯着桌面，听到咔哒一声，那是傅狄出去时带上门的声音。

    傅狄一言不发的转过走廊，往电梯走去。周正恭候在一边，擦肩而过的时候欠了欠身，快步赶了上去

    “小公子。”

    傅狄头也不回“三长老和那些长老在搞什么把戏？”

    “……上个星期魁首提出产权转让的时候，长老们坚决不同意把美国分部划归到您名下，但是魁首的态度十分坚决，两方人于是闹得很僵。”周正跟着傅狄站在专属电梯门前，目不斜视的低声道

    “魁首毕竟掌着大权，长老们没办法，于是想出了一个折中之计。”

    “折中之计？”

    “是。他们暂时同意了魁首的想法，但是作为交换，他们要求魁首把林塘接回来，恢复他继承人的地位，毕竟，林塘没死的消息，从那晚开始就传开了。”

    “……”傅狄面无表情的盯着电梯上一格格上升的数字。

    “我父亲同意了？”

    “不，没有。魁首对把太子爷接回来这一点不置可否，但是明确表示拒绝恢复他的继承人地位。”

    这时候电梯门打开了，宽阔的电梯间里四面镶着水晶玻璃镜，璀璨灯光映照，富丽堂皇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周正站在傅狄身后，他以为傅狄听了这话一定很高兴，谁知道一抬头，在对面的镜子里看到傅狄的脸，顿时愣了一下。

    那张脸上没有半点高兴的表情，反而有种说不上来的，复杂而微妙的意味。

    周正随着傅狄走进电梯，过了好几秒，才听他问

    “林塘他……在那里……过得如何？”

    周正实实在在的愣了一下，才道

    “闭门不出吧。听说瘦了不少。魁首当初说的是软禁，他平时也极少出门，只是偶尔……会上山去烧纸。最近听说病了，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应该没有性命之虞。”

    电梯上的数字一个一个下降，最终降到GROUNDLEVEL，门缓缓的打开，傅狄却没有立刻走出去。周正站在他身后不敢动，半晌才听他低声问

    “……什么病？”

    周正迟疑了一下，“心情压抑，风寒发烧之类的吧。”

    傅狄点点头

    “我知道了。”说完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晚上林寂回来的时候，傅狄还没有睡，坐在大厅沙发上看小说。林寂走过去瞟了一眼，有点惊讶

    “你竟然也会看这么纯良的东西？”

    傅狄合上他的哈利波特，淡淡的问

    “那些长老和您怎么说？”

    “没怎么说啊，……还能怎么说。”林寂随手把西装外套交给佣人，又接过茶水来漱口

    “一帮早就过气的老东西，自以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对人唧唧歪歪，这么多年下来什么都不会做，只落了个嘴皮子。对付他们再简单不过，比着看谁狠好了。”

    傅狄一言不发的沉默着，细碎的刘海垂落下来遮住了眼睫，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林寂漱完了口，正准备上楼去冲个澡，突然只听傅狄在身后说

    “把林塘接回来吧。”

    林寂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病了。”傅狄闭了闭眼，轻声道

    “心病。”

    林寂有刹那间心里滋味十分复杂，过了好几秒钟，才开口问

    “你这算是在为他求情吗？”

    “不。他欠我的，这么多年早就还完了，他在东野那里过得并不好……我累了，就这么算了吧！”

    林寂回过头去，只见傅狄坐在沙发里，脊背挺的很直，眼神平静的回望着他。许久才温和的叹了口气

    “就按你说的办吧。”

    这个命令一旦吩咐下去就执行得很快，没过几天就准备好了去小岛的私人快艇。

    林寂这样的身份，要坐船从海上去小岛是很困难的。他家的快艇只能开到海程中途，跟从小岛送林塘来墨西哥的船碰头之后，用皮筏把林塘接到自己船上，然后再掉头回墨西哥。

    出乎林寂意料的是，傅狄也一起跟了过来。他前一天还因为熬夜导致头痛，问医生要了两片止痛药吃下去。那天早上启程的时候林寂不想打扰他休息，谁知道一下楼，傅狄已经穿好外套坐在门口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