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寻都纪世态炎凉,访道缘言明进退(1/1)
作者:沧海蜉蝣
    祥云客栈和三台庵,在南昌府府治以北,间隔三条街巷。府治所在,正门上挂“南昌府”三字竖匾,两侧石狮蹲踞,形容狰狞,大门两边各有衙役守值,皆目不旁视,威严凛然。大门之内有仪门,仪门之后方为正堂,两者之间还有一条露天甬道,六房所在的廊屋分列两旁,后堂却是府里的主官住宿之所,合并称之为一府政令之所出、政事之所理的治所。

    王常月所在的全真道金丹南宗,前朝又称紫阳派,位于浙江天台山桐柏宫,相传道祖张伯端与重阳真人因修命性先后有异,绝然南下另立全真道统,传至白玉蟾已是第五代道祖,因年寿已高,退隐悟道,现今掌教陈致虚,统领教务。南宗上下,多遁世不出,潜心修道,既不像正一道那样热衷于朝堂,也不似全真北宗那般喜好行侠仗义,其形迹大都止于天台山周边,江湖经验多出于谨慎而已,更不必说与官府如何打交道了。

    匆匆赶至南昌府门前的王常月,见四下无人,也不觉有异,举步上阶就要入内,却被两旁的衙役拦住,其中一个怒目而视,大声喝道:“呔!府治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王常月略一皱眉,立定抱拳施礼道:“这位上差,贫道前来,是为拜访道纪司都纪大人的,还请烦劳通禀,这是在下的道牒……”

    还没等王常月伸入怀中的手掏出,两个衙役相视一眼,“噗哧”地笑了出来,其中一个满脸鄙夷地嚷道:“去去去,右边一直走,那里有你要找的人!看什么看啊?快滚!小心老子杀威棒伺候!”

    王常月看着对面的衙役,听到这番话,伸在怀中的手掌上,气凝而散,散而复聚,聚而又散,终是掏出,曲掌抱拳,淡然无言,转身便走。“秩未入流,有职无品,还无俸禄,都纪什么时候成大人了?……哈哈,是啊,道牒还想当拜帖呢,笑死我了……既不是上官,又不是属僚,看那副酸儒样子……所以叫穷酸啊,哈哈”,身后衙役二人嘲弄的言语笑声,回荡在王常月的耳边,他自顾前行,无怒无悲,口中轻语“至道在心,即心是道”,如是三遍,之后便来到了南昌府衙的西侧。

    连着府衙外墙,只见三道规制大小相同的双扇开门,间隔丈许,门廊上挂匾牌,由东向西,依次为“清军馆”、“督粮馆”、“理刑馆”,就是同知、通判和推官的衙门。门口各色人等,进进出出,繁忙异常,王常月见此,有些犹豫,站在门口踌躇间,有一青衣儒衫的老者,走上前搭讪道:“这位道长!看你面相英朗,身材雄壮,又背负长剑,却徘徊此处,可是来投军的?”

    王常月有些不解这位老者的发问,赶忙作揖行礼回道:“呃……多谢丈人垂询!贫道非是来投军的,不知道纪司都纪在何处公务?特来拜会”,说完又是一礼,“还请丈人指点!”,老者闻言有些意兴索然,不过看在王常月执礼甚恭的份上,委婉说道:“都纪本非官职,不须公座署事”,接着抬手虚指,“你且往永和门去,门外五里处,自可寻得”,不待王常月追问细处,老者已然挥袖负手,入得馆去。

    王常月见状只得作罢,边朝着老者所指方向走去,边疑惑不解地想着,“掌教真人行前嘱咐,到得南昌府,务必拜会道纪司都纪,或有道缘,可从刚才的际遇来看,此人似乎不闻一名啊,又是何缘故……”

    心怀疑问,王常月一路打听,终于来到永和门外,见得此处,地处荒僻,人烟稀少,更觉讶异,却不再多想,朝着五里外的地界,疾步而去。约一刻钟时间,王常月来到一片地头,低矮的丘陵上孤零零矗立着一间居舍,几亩水田均匀地散布在四周,水田中央,一个粗略绾着发髻,身着麻布褡裢,卷着宽裆筒裤的老农,正在弯腰插秧……王常月四下望了望,除了眼下老者,方圆数里再无他人,不禁眉头渐拧,快步走上前去,立在田垄旁,朝着老农的背影,躬身施礼道:“敢问老乡,附近可有一位在南昌府道纪司任事的都纪大人吗?”

    只见老农身形不变,一边插秧,一边懒洋洋地说道:“你找他有何事啊?”,“受故人托,特来拜会!”,王常月见状不喜,生硬地说道。“视尊者敬,礼恭;见秽者耻,唾鼻,可否?”,老农依旧故我地说道。王常月闻言一惊,急忙拜下三叩首,然后说道:“小子粗俗,失礼之处,望都纪大人海涵!”,老农呵呵一笑,立定转身,望着王常月不语,王常月抬头定睛一瞧,更觉讶异非常,面前老者,须发皆白,凌乱不堪,满脸褶子,干裂的双唇随着一笑,露出几颗稀疏的门牙,焦黄污渍,比寻常农人还要邋遢,只那一双多数眼白环抱的瞳仁,乌黑崭亮,炯炯有神,似能透彻人心。

    “都纪大人……您这是……”,王常月终忍不住疑惑道。

    “小老儿非是大人,看你衣着,可是那致虚娃娃叫你来的?”,老者笑着说道,遥望南方,似在追忆往事。

    “致虚?娃娃?掌门真人的名讳,这般称呼……”,王常月惊诧莫名,陷入沉思。

    “我既不是大人,你又是致虚的弟子,哦?还是七真之首?”,老者看向王常月腰间的铜牌,语气又和蔼三分,轻声说道,“再执晚辈礼吧!”

    王常月想起掌教真人关于“道缘”的嘱咐,面对此情此景,顿觉灵台清明,起身从容迈步,走入水田,来至老者近前,撩起下摆,跪入泥泞,肃然朗声道:“晚辈全真南宗,掌教陈致虚真人座下,大弟子王常月,叩首见过前辈!”

    老者哈哈一笑,也不扶起王常月,搓了搓手上的泥块,看向脚下,畅然吟道:“放眼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自然化物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说完,老者发现王常月低头思索,渐渐入定,也不打扰,又自弯腰插秧去了。

    不知不觉,落日如霞,绚丽如火的光芒,映照在王常月跪坐的地方,留下身后一道细长的竖影。收摄心神,王常月自入定中醒转,缓缓起身,走到老者的居舍前,待要行礼,就听里间老者声道:“不必多礼,进来叙话”,王常月洒然而入,从容淡定之色更胜往昔。

    屋中一应物什,简陋至极,老者提着陶罐,往两个瓷碗中倒入清水,自取一碗喝了,笑着对王常月言道:“自便”,王常月点头一笑,也取来喝了。二人又分取了马扎,相对而坐。静默片刻,老者摇了摇头,笑道:“这般养气的功夫,致虚那孩子可不会,谁教你的?”

    王常月答非所问,对老者拱手言道:“青山不改,逝水常流。”

    老者愣了片刻,哈哈大笑,说道:“你却是个妙人!”

    王常月闻言亦笑道:“长者赐,不敢辞!”

    老者欣慰地点了点头,自语道:“致虚收了个好徒弟啊!”

    “还不知前辈尊讳?家师却未曾言明”,王常月敛笑恭敬地问道。

    “行将入土之人,不提也罢,莫怪!你师父亦是不知。在外行走,小老儿亦是署了‘吴明’二字”,老者淡淡说道,对自己的过往不以为然。

    “晚辈此来……”王常月知道,老者既不愿提及姓名,自是连同过去往事也不会说的,正要斟酌着表明来意,却听老者沉声说道:“眼下,瓦剌也先寇边,英宗皇帝御驾亲征了,西南剿巫之事,非是朝廷敕令,而是道录司行文,汇集道家各派精英,由锦衣卫统领,不涉释家,无关卫所……”

    王常月闻言,豁然起身,似乎也听明白了老者所言之关窍,发觉自己的失态,又缓缓坐下,沉重地问道:“针对我道家的阴谋?”

    “尚未可知,叵测难料!”老者摇了摇头,接着说道,“你此来若为西南之事,小老儿明言,只一字:凶,先前进退之言,你当三思!”

    王常月起身郑重行礼道:“多谢前辈教诲!晚辈王常月没齿难忘!”

    老者坦然受了这一礼,摆摆手说道:“时辰不早了,回去吧,莫要违了门禁。”

    王常月点头应是,转身出了屋舍,纵身回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