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严父慈母,悖逆之子(1/1)
作者:梁馨心
    今朝郊祀典礼,竟让一对挚友起了争执!面对满朝群臣的誓守旧制,洞察古今兴衰的王安石随后摇头否认而口出哲言至理:“此论不然,真正善于理财的人,在于‘民不加赋而国用饶’,只有如此,才能给百姓减负担,更可使国家富且安。”司马光不敢赞同,他只觉荒唐地冷笑一声:“世上哪有这种道理?天地之间的物资有限,财货都有固定之数,不在朝廷则在民间,士大夫多拿一分,老百姓便少得一文,怎有民不加税而国用富足的荒唐之论?”在多数元老的怒视之中,王安石的开口之言,再次震惊君臣之耳:“天地万物,各有用处,如果凭其自生自灭而放任自流,乃是无利无益的盲目自缚,更是无知无识的暴殄天物!人在天地之间,理应‘因天下之力,而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用’。”如此悖逆人心的惊世骇俗之论,真让君臣诸人如雷贯耳,一时之间,草木皆惊。

    一对良朋故友,二者各持一端,静听其言的赵顼在两人将各自的观点言明之后,方才开口:“二位学士暂且不必争论。”转而问向年至七旬的宰相曾公亮:“曾爱卿何见之有?”老迈似昏的曾公亮却两边逢迎而互不得罪:“君实说应为国民节省,是对的,介甫说赏赐甚微,省之无济于事,也确实不错,唯请陛下圣裁。”听到此言,十分不满的参知政事唐介,张开钢牙铁嘴,随后明确应对:“陛下,司马学士句句为国着想,处处为民考虑。自古至今,从未听说为国为民节省财利有何不妥?臣等坚辞金帛,绝不受赏。”唐介态度强硬,讽人之言毫不留情。

    另一参知政事赵抃则是恼怒不形于色地深沉评说:“看人品德是否端正,应该察其言而观其行,在此国家遭受天灾人祸之时,有人全心为国谋利,有人一心自私自利,真是人心各异呀。”随后就听御史中丞吕诲,出言附和地从中取乐:“王大学士一味找些于理不通之词来要求受赏,这种心里其实不难想像,因为我们这位王翰林一直居住在草屋茅庐里面,甚至连上书奏章的笔墨都难以购买,这囊中羞涩而过于寒酸,才是强烈邀赏的原本心意吧。”扬言讽刺一出,各级官员顿时斯文扫地,各自前仰后合地哄然爆笑。

    看着群臣百态,见此弄人为快,却听苏轼巧借圣贤之意而高声论理:“此言差矣,刘禹锡身在土屋陋室之内,写下流芳百世的妙手文章,诸葛亮在草屋茅庐之中,定下三分天下的千秋大计,正如孔老夫子所言:何陋之有呢?”吕诲听完,难发一言,顿时气塞胸间。文武百官也赶忙恢复肃穆之态,调整威严之姿。一切平静以后,赵顼这才出语收拾残局:“列位臣工,虽然各有其方,但为国之心却是一致,今日,既然群臣坚决辞赏,那朕就只能随其所请而从其所愿了。”这个郊祀盛典,奢华而漫长,临近晌午,才算结束,满朝文武在寒风刺骨的冰天雪地当中,已经冻得瑟瑟颤抖,才终于等到了班师回朝的皇命圣旨!

    郊祭之后,司马光的心中隐忧更加强烈,几乎导致不思茶饭、入寝难眠。娴雅温婉的司马夫人张氏看到夫君的连日变化,也不禁随之愁闷增加。

    这日下朝归来,拧眉沉思的司马光踱来踱去之时,司马夫人便亲自送上一杯热茶,又似乎谈起家常闲话:“多年以前,老爷与介甫同衙为官,总是相聚甚欢,老爷每次回府都因得遇知音而神采奕奕。多年以后,如今老爷又与介甫同殿称臣,可是散朝回府以后,却总是紧锁愁眉,实在让人难解其理?”司马光回归坐位,刚刚接过飘香热茶,便因无心而饮又放在桌上,他满怀忧虑地开口出语:“夫人有所不知,从前与介甫唱喝诗文,确实情投意合,因其诗词文章见解独道,总能发人深思。可他此次入京任职,却大大出人意料,他的思想与众不同,使人领悟吃力,对国对民恐怕是祸非福呀。”却听司马夫人由衷出言:“老爷,大智大勇的人,思想总是高过平庸,如不敲击灵魂,凡人又怎会清醒?事情没有最终结果,老爷怎能凭空预言地定论祸福呢?”听完之后,司马光连连摇头:“夫人呀,我与介甫是多年的故交,对其颇为了解,记得从前,他超脱清高,藏而不露。可如今回京以后,他却一反常态,变得雄心勃勃,锋芒毕露,总发惊世骇俗之词,使得前朝元老闻其言论,都觉荒谬至极、不堪入耳,也实在是让人难以赞同呀。”言谈之间,不敢深思的司马光总是哀叹不断。

    看到夫君愁绪压心,司马夫人深切对论:“其实大丈夫叱咤风云,各展抱负,何况老爷常赞介甫是纯而不骄、美而不艳的竹莲君子,而且当今圣上又英明威武,如此君臣,展志合谋,焉知不是天下之福呢?”司马光自持治国之道,他对当今形势感到十分不妙:“夫人呀,主持国家政事,应该谨小慎微,每走一步都要如履薄冰而瞻前顾后,如果依靠冲天壮志和包天梦想,那就只能是祸国殃民的逆行错往呀。”一直以来的谨慎从政,都使朝廷难以安定,再想到那些奇谈怪论,司马光一时陷入了冥思苦想的慌恐之中。

    忧其所忧的司马夫人听此危言,莫名难辩,只是蔼然亲和而婉然悦色:“这天下大事,让我们女子看来就简单,在你们男子看来,就复杂,可不管风云如何变幻?地还是地,天还是天,老爷定要保重身体,免得使我这里地覆天翻,使我一家天塌地陷。”说着再次递上茶杯,微微点头的司马光接茶在手,忽见窗外人影晃动,便再次放下茶杯,皱眉而问:“是康儿回来了吧?叫他过来见我。”司马夫人一时之间,提心吊胆,连忙好言相劝:“老爷,康儿整日都在禁军练兵,难得回来一趟,你不可疾言厉色,更不能大动肝火。”司马光听在耳中,缓缓点头,司马夫人这才略略放心地吩咐婢女:“去把少爷叫过来。”婢女恭敬而应,匆匆而去。片刻过后,一身便装的司马康来至厅堂,问安以后便默立不语。司马夫人看着一表人才的儿子允文允武,气度不俗,她心头如意而笑目和煦,却听司马光突然之间一声喝喊:“年龄尚轻,本应静心读书,投身军中,何日才能报效朝廷?”面无神色的司马康听此责斥,竟是垂手站立且闭口无语。

    勃然大怒的司马光随即手拍桌案而问:“话需要应答,你难道没有听见吗?”司马康倒是平静,可司马夫人却肉跳心惊,她连忙两边劝解:“老爷,怎么好端端的,又怒气冲冲的,孩子何来过失?”又转向儿子:“康儿,你爹问话,怎可置之不理,心中的所思所想,应答就是。”司马康此时若有所虑地开口出语:“我说出心中的话,会让爹娘生气,为了免使二老失望,还是不说为好。”司马光隐忍怒气地轻声叹气:“说吧,既然自有见地,何必闷在心里?”司马康随后口出豪言:“好,但愿父亲不要动怒,能够心平气和地听我说完。我一直认为,壮志男儿无论以文以武,只要能够保家卫国,都是生而无愧的大义之举,一个人,正直忠诚的最低标准就是爱国,如今,大宋立国百年,始终强敌相伴,可朝廷每年却只能岁赐钱帛来交换屈辱和平。其实我一直认为,辽国与西夏的贪婪野心,唯有用千军万马将其彻底征服,大宋的无穷后患才能有望消除,我朝明明可走宽广坦途,岂能不战而认输?”他明知如此心愿必然违背父愿,此时却无法避而不谈。

    越听越气的司马光不禁强压怒火地断然斥责:“国家的内政外交,必须极其慎重,大宋与辽夏之间,唯有和平共处,才能形成太平天下。你小小年纪,一心争强好胜而挑衅蛮胡,只图一时声名,却不顾涂炭生灵,如此为国滋事,才会后患无穷。”司马康并未后退,而是直言无畏:“前朝的帝王将相,宁弃千军,而不弃寸地。可我们的大宋王朝,却边城不修、庸兵不振,这正是让邻国边邦,贪欲未灭的真正原因。细细想来,自开国至今,哪有几年真正的和平太平?可朝廷上下,却苟且偷安地闭塞耳目,自欺欺人地乐享荣华,有谁为了这个半壁江山的长治久安而谋虑深远?依我之见,所谓的重臣老臣,不是无能为力,而是胸无大计。”司马光听得愤慨之至,不禁恼然痛斥:“真是一派胡言,朝廷上下的大小官员,哪个不是为国家兢兢业业而任劳任怨,这种耿耿忠心的治国才智,已经使我大宋王朝屹立百年。老一辈的道义精神,你们浅薄浮躁的无知后辈,怎能完全体会?”司马光似乎深感困惑,因为自己的胸中道理总能让学究老臣和门生弟子心悦诚服,可唯一的这个儿子怎么就无法领悟?

    年轻气盛的司马康自有一腔报国热血,他对那些元老清谈实在无法理解:“士大夫爱国的言论多于爱国的行动,不到兵临城下,为时已晚,不能领悟真正的智慧。”此言冲口而出,司马光更加恼怒:“狂浪小儿,不得雌黄前辈长者的一生功荣。大宋之江山,不是依靠你舞刀弄枪或是你心中的勃勃壮志,就能够天下大治,关键之时,还要依靠睿智的朝中元老来为国效力。”司马康耳听此言,却是不以为然:“无论文臣还是武将,对于国家都是缺一不可,其实不管何人?只要拥有爱国之心,都会受到古今中外的赤诚尊重,如同仁宗时期的狄青将军,还有种世衡将军一样。狄青将军,保家卫国,百战百胜,从无名小卒升到枢密使;种世衡将军护国杀敌,友待临邦、后世名扬。这些好男儿,最能使人无体投地的由衷钦佩。”敬重英雄的司马康毫不顾忌地一吐为快,自有一腔豪迈气概!

    学识渊博的司马光一向以读书为重,以才学为贵,他此刻怒目相对:“就连资深元老韩琦都曾说过,西华门外的状元,才是真正的好男儿!人生在世的第一责任就是奋进学习,成人之后的最大责任就是忠君爱民。怎能只想为国生事,做个匹夫之勇的无知之辈。”听到此言,司马康自持其见地苦闷一叹:“如今的表面和平,怎能让人无动于衷?如果手无缚鸡之力,在敌人面前怎有用武之地?韩琦的荣耀,看似大于狄青将军,只是因为他多了一个进士出身。平心而论,韩琦除了沉浮宦海的时间比较长,和领取国家的俸禄比较多之外,与狄青将军的护国功劳相比,简直差之千里。”两厢担忧的司马夫人,一见司马光怒塞胸头,青筋暴跳,不由瞪视儿子,开口喝止:“康儿,你刚刚说过,做人正直忠诚的最低标准是爱国,可你知道仁义道德的最低标准是什么吗?那就是孝顺,你爹对你殷切期望,精心培养,可你一直以来,怎会如此强烈地悖逆尊长?”看着父子之间,相互强人所难,一直以来,司马夫人总是处于左右为难,真是一家之经最难念。

    深感不安司马康暗自叹息,随后坦荡坦然地坦白心意:“二老息怒,儿子虽然自有主张,却也必定全心全意地孝敬父母,我不会荒废读书,但更要精练武术,以图有朝一日,实现卫国之志。”此意听完,司马夫人言语和缓地轻轻一叹:“康儿,爹娘是怕你年少轻浮,误入歧途,我儿心中若有分寸,爹娘自然不会强你所难。只愿你在自作主张之时,定要懂得深思熟虑呀!唉,营中劳苦,你先下去歇着吧。”如释重负的司马康连忙看向父亲,罢尽锐气地开口叫问:“爹,不得您老谅解,儿子难以安歇。”看着愠怒尚存的父亲,司马康的报国之心暗自充满矛盾。

    面对成人之子的屡犯屡教却屡教不改,司马光的再结之愁也只能暂且压在心头。父母其实皆对子女万般珍爱,全都希望自己的精神思想和物质财富,能被子女一并传承,可面对事与愿违,让心许重望的司马光一时心力交瘁,他勉强点头地默许而叹:“教人容易教子难,父母之心最可怜!初春干燥,身在军营不要太过辛劳。”深施一礼的司马康这才心怀感愧地全身而退。一个严父慈母之家,一个欲加无效又强求而反之子,让司马光在大动肝火之后,不禁大伤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