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 悲莫悲兮生别离 上(1/1)
作者:原鸣
    鲁肃来了,他是来接我回吴的。

    “公瑾,你可吓死我了!”一下船,鲁肃便执了周瑜的手,一面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面又是心疼又是责怪地道,“今后无论如何,都不许你再冒险掠阵了!……便是伤在右肋么?伤口愈合得还好么?”

    见鲁肃如此紧张,周瑜不禁莞尔一笑,眼中却闪动着温暖的光:“已无大碍,子敬放心便是!”

    “放心?你教我如何放心?便是吴侯也放心不下呢!伯潜先生!”鲁肃回身引一人上前,“这位伯潜先生医术高超,尤善医治外伤,此番特奉吴侯之命,前来江陵随侍公瑾左右。”

    “在下王渊,见过周都督。”

    “久仰先生大名,有劳了。”

    是他?我端详着面前这容貌清癯的医者,这个因治好了徐祚的腿伤而引起权的注意、继而颇得重用的医官。从前我只远远看过他几眼,若非今日相见,我几乎已将这个人忘记了。

    这时鲁肃走到我面前行礼道:“翁主一向安好?”

    “我很好,有劳将军记挂。”

    “翁主离家年余,吴侯甚是想念,故此特遣鲁肃前来奉迎翁主回吴。”

    “我也很想念兄长,是该回去了。”

    接风宴上,一向善谈论的鲁肃快谈豪饮,意兴高昂。是啊,他与周瑜这一对挚友已分隔年余,如今相聚,又是在大胜之后,自是有说不完的话。同一年前相比,鲁肃似乎消瘦了些,可顾盼之间那一份踌躇满志的意态却愈发分明了。赤壁之战破走曹操后,鲁肃先行还吴,听说权大请诸将迎接他,继而问:“子敬,孤持鞍下马相迎,足以显卿未?”鲁肃答:“未也。”众人愕然之际,鲁肃徐举鞭言道:“愿至尊威德加乎四海,总括九州,克成帝业,更以安车软轮徵肃,始当显耳。”权听后抚掌欢笑,此后便默许了这个新的称谓——至尊。

    “士元,请!”鲁肃显然亦十分欣赏庞统,但和甘宁一样,他坚决不允周瑜饮酒,连沾一沾唇也不允,周瑜望着他,便只是微笑。好在有鲁肃在的地方永远都不会冷场,他在宣扬自己的主张时永远豪情满怀。终于,他提到了刘备,提到了“孙刘联盟”的价值,周瑜依然在望着他,也依然在微笑,只是眸心深处,终于不可避免地掠过一抹复杂神色。

    说来也真是蹊跷,去年十二月,南郡之战刚刚结束,年纪轻轻的刘琦竟一病而亡故。此后追随刘琦的荆州士人便转而支持刘备,推举他为荆州牧。刘备自领荆州牧的同时,向朝廷表奏权行车骑将军,领徐州牧,以主动示好,谋求平衡。

    只是刘备虽有州牧之名,却无州牧之实。为求得一块存身之地,他甚至不得不同周瑜——这个名义上是他下属的南郡太守协商。周瑜划出南郡长江以南、油江口周边的一小块地方给他,他遂将那里改名为公安,权且作为他荆州牧的治所。

    “公”者,平分也;“安”者,静也。只是双方能否相安无事地共处于荆州,实在难以逆料。同样是在去年十二月、南郡之战甫一结束之际,庐江雷绪竟率领部曲数万口投奔刘备!须知雷绪本袁术旧将,多年来与陈兰、梅成共雄踞于江淮间,一直是我江东的盟友。淮南一战,陈兰、梅成被杀,雷绪转投他人,固然有迁怒于我江东救援不利的缘故,但刘备手段非凡,亦毋庸置疑。除了雷绪,之前投降曹操的刘表吏士亦多有叛来投奔刘备者,刘备实力暴增,乃不争的事实。

    接风宴就这样在鲁肃的侃侃而谈和周瑜的默默无语中结束了。可当他们转入书房继续叙谈,争执,终于声闻于外——

    “公瑾!我知公瑾你心高志远,慢说刘备,便是曹操也不放在眼里!只是我江东初临荆州,人心未附;曹操在北,时思雪耻!刘备久在荆州,关羽、张飞皆万人之敌,与其盟好,一可借其威信,抚安荆州士民;二可多曹操之敌,自为树党。于我江东而言,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啊!”

    “有百利而无一害?”周瑜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那刘备先从吕布,后事曹操,再投袁绍,皆不克终!行事如此,尚不足以令子敬看清其底色么?”

    “那不一样!我主何人?吕布、曹操、袁绍何人?怎可相提并论?况当日在长坂,刘备之众不当一校,计穷势蹙,图欲远窜,若非我主矜愍,施以援手,其早已为曹操所灭!刘备亦整领人物之主,便只为自家声名计,又安肯行此负信违情、德义俱愆之事?”

    “声名……”叹息一声,周瑜的声音益发疲惫,“刘备为人,重名,好名,但利益攸关之际,决不会囿于虚名!所谓联盟,不过是因利而聚,利尽而散。当初刘备主动前来结盟,乃至屈身为我所用,那是因他为曹操所迫,危在旦夕,不得不向我江东求助!而今曹操既已兵败远遁,复以何项利益许之?”

    一阵长长的沉默。站在门外的回廊下,我只觉得自己的心一阵堵,一阵空。

    “子敬……”这一阵长长的沉默过后,曾经涌动在周瑜眼底的复杂情绪终于一点一点漫向他的声音,“刘备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你该不会毫无所察吧?……是荆州!他不但想拥有荆州牧之名,更想拥有荆州牧之实!”

    “若真能令刘备为我所用……”语声极度艰涩,鲁肃显然在经历着酷烈的天人交战,“若真能令刘备为我所用,何妨将荆州暂借与他?”

    “砰”的一声,是我手中兰草跌落地面的声音。这是鲁肃同船带来的一盆兰草,是晴儿送给姨父的礼物。半年前,小桥生下一个女儿,可周瑜远在江陵,便是心中思念,亦无从得见。晴儿在信中告诉我,这盆兰草是她从姨母和小妹妹居室前的花丛中挑选、移栽的,她要我转交给周瑜,他看到它,就像看到家,看到家中的妻儿,看到未曾得见的小女儿了。

    然而此刻,这盆兰草被我摔破了。与此同时,书房的门开了,周瑜向我望过来,鲁肃亦向我望过来,停顿片刻,他们的目光又向我身后延伸而去,回头时我才发现庞统站在那里,他似乎还未从方才的错愕中回过神来,眉峰微蹙,他若有所思地看一眼鲁肃,然后便垂下眼帘,掩去所有情绪。

    “植株没事。”捧起地上的兰草看了看,他对我说。继而挥一挥手,命侍从取来新的陶盆,重新栽过。过程中我将这兰草的来历述与周瑜,捧过重新栽植好的兰草,周瑜的唇边,终于现出一抹浅浅的微笑。

    一阵夜风拂过,像一双纤纤玉手,轻轻拂动着廊外新绿的柳枝。柳梢之上,一弯半月悄然升起,像在等待另一弯半月。

    倏尔一阵笛音杳杳,悠悠而来,那音律清扬,音韵幽邈,在这清风拂月的夜晚,恰似素光潺潺,静静流淌,又似长风萧萧,绵绵无尽。

    侧耳聆听,周瑜静如玉山,直至一曲终了方徐徐启目,仰首望月,一时无言。

    “这笛声,可是令明府忆起某位故人?”一片静寂中,庞统的声音缓缓响起。

    收回目光,周瑜神色一片清和:“士元知晓此人是谁?”

    淡淡一笑,庞统漫声道:“‘风起西凉地,将军夜吹笛。’明府这位故人,可是西凉马孟起?”

    目光轻闪,周瑜微笑颔首,片刻后复凝目天际,目光越发辽远:“自寿春一别,倏忽十五年矣……”

    “然故人重逢,当为期不远。”眼望周瑜,庞统目光最终的落点却在鲁肃身上,“荆、扬一统,则可渐规巴蜀。得蜀而并张鲁之日,岂非故人重逢之时?明府,会让这一天来得太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