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绸缪恩纪 上(1/1)
作者:原鸣
    “阿青,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说有一个捕雁人设网捕雁,捕得一只杀死,但它的伴侣脱网而逃,岂料脱网之雁盘旋半空悲鸣不去,最后竟自投于地而死。”

    天空中一双鸿雁正相伴远去,用目光追随着它们,直到它们消失在视野中,我收回目光,回头看了看默默不语的阿青和她身后的一众侍婢、士卒,收起弓箭道:“今天已打了不少猎物了吧,回城吧。”

    将至公安城下时,我看到一支队伍正急急出城沿岔路走向相反的方向——是刘备的队伍。少顷,赵云率领一队士卒策马而来,及至近前,下马施礼道:“夫人,左将军特命末将前来护送夫人回府。”

    南郡之战结束不久,权即任命吴郡名士全柔为桂阳太守。刘备无法提出什么反对的理由,遂只得将此前因赵范叛逃而暂代桂阳太守之职的赵云调回。而我来到公安除了有一百戴刀侍婢贴身相随,另有五百吏兵“陪嫁”而至。于是赵云以其持重的人品被刘备委以一个重要的职务——掌管内事。便如此刻,我身边明明有这么多侍婢、士卒,赵云还是恪尽职守地要加以“护送”。

    “有劳子龙将军了。”笑了笑,我说,“不知左将军这般急匆匆的是去哪里?”

    迟疑了一下,赵云回道:“是去雷绪将军营中。”

    “哦”了一声,我没有再问其他,而是催马启行,“回府吧。”

    两天后是刘备生辰,五十整寿,自然操办得十分隆重。晚宴上刘备喝得酩酊大醉,最后是被赵云扶回房中的——他自己房中。赵云派一名侍女前来告知,我对那侍女说了声“知道了”,想了想又问,“左将军无大碍吧?不然我过去看看?”那侍女打从进入我房中便战战兢兢,此刻更连忙回道:“左将军无大碍,夫人早些安寝便是。”淡淡一笑,我挥手让她退下。我房中的百名侍婢皆执刀侍立,刘备进入时尚且衷心凛凛,何况是她?而刘备既醉了酒,便更加要远离我这里的一片刀光了。

    刘备却醉得直到第二天还起不了床,从冷水盆里绞一条巾帕敷到他额头上,他依然闭着双眼,低低地:“子龙何在?”

    “子龙将军在门外,需要我唤他进来么?”

    听到我的声音,刘备猛地睁开眼:“夫人?……夫人几时来的?”

    “刚到,见夫君在闭目养神,就没让人通报。”

    瞬间的失态过后,刘备摸了摸额际的巾帕,很快露出一个笑容:“怎敢有劳夫人。”

    “夫妻之间,何必客气。”我亦笑了笑,“倒是夫君你,如何这般不爱惜身体?”

    刘备垂下目光:“心中悲苦,不觉多饮了几杯,让夫人见笑了。”

    “昨日乃夫君五十寿诞,大喜的日子,何以心中悲苦?”

    “夫人才智敏捷,刘备何以心中悲苦,夫人当真不知么?”

    我当然知道。

    两年前曹操南征,一为荆州,二为刘备首级。彼时刘备被打得丢妻弃子,几乎要远窜交州。而今曹操明明已大败而走,此消彼长,自己的势力明明正不断壮大,刘备却惊讶地发现,他正被人有计划地一步步困死。

    说到底,公安不过一弹丸之地,但观其周边,北面有周瑜强势坐镇江陵,西面是黄盖任太守的武陵郡,东面是赤壁时即被周瑜拿下、如今又成为其奉邑的下隽、刘阳、汉昌、州陵四县,甚至就在公安西南、刘备的眼皮底下,亦有周泰屯兵于岑地。本来南面尚有一阙口,可随着全柔被任命为桂阳太守,这唯一的阙口亦被堵死了。一切正如周瑜此前所言——刘备,他动不了!

    这还不算,就在上个月,权徙步骘为交州刺史、立武中郎将,领武射吏千人南行接管交州。两年前刘备走投无路之下还可远窜交州,投奔他的朋友苍梧太守吴巨,事到如今就连这条后路亦眼睁睁被切断了。

    本来以刘备旧有的兵力,公安一地尚可勉强安置。可雷绪的数万部曲的到来一方面虽令刘备实力陡增,另一方面却也埋下了巨大的隐患。最起码的,这几万张嘴总要吃饭吧,可公安这弹丸之地所产的粮食根本供养不起这么多人。雷绪所部啸聚山林多年,绝非温良恭俭之辈,一旦因填不饱肚子而发生哗变,届时根本无须周瑜动手,刘备大事去矣。面对这般危局,试问刘备如何能不毛骨悚然,心中悲苦?

    将刘备额上的巾帕重新在冷水中绞过、敷上,我不动声色地问:“莫非府库中军粮吃紧?不然我写封信给兄长,借调些粮食过来?”

    刘备摇摇头:“此可解一时之困,却终非长久之计。”

    “何为长久之计?夫君可有擘画?”

    “借地。”

    “借地?借何处之地”

    “向周太守借南郡数县之地,夫人以为可行否?”

    一点一点,我笑出来,又一点一点收起那笑容:“夫君是嫌周太守当初所给地少?”

    “不敢。只是孙刘两家既为盟友,而今又结为姻亲,便是看在夫人面上,周太守或许也该通融一二。”

    “只怕未必。”我的声音已不自觉地冷下来,“便是他肯,他手下的将士也未必肯。——南郡的土地浴过他的血。”

    “试着争取一下吧。”沉吟片刻,刘备说,“不试试如何知道呢?”

    江边渡口,刘备登船前,特意转过身来向我道别。

    “夫君真的要去么?”看着他,我又一次问。

    慢慢地,刘备露出一个笑容:“夫人真的不去么?”

    许久之后,大江之上只余白茫茫一片,我却依然伫立在江风中,静静地一动不动。

    一双鸿雁掠过天际,正相伴远去。用目光追随着它们,直到它们消失在视野中,我忍不住想:它们会是数天前的那一双么?

    不,应该不是了,我告诉自己。数天之隔,可能已隔了一个轮回。就如同,一江之隔,可能已隔了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