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135 孤注一掷 下(1/1)
作者:原鸣
    阿斗的确生病了,但不是什么能够致命的时疫,而是小孩子常见的腹泻。医官几副药下去,便渐渐地痊愈了。

    转眼进入七月,立秋后,早晚渐渐转凉,而阿斗生母甘氏的周年祭到了。甘氏葬于邻江的梅山之上,阿斗虽已痊愈,但还不宜太过奔波,是以祭祀过后,我们没有急着赶回城中,而是留宿于山上的别苑内。

    “娘,你再陪我一会儿好么?我有点害怕。”

    阿斗一双小手紧紧抓着被角,迟迟不肯闭上眼睛入睡。

    “怕什么?不是还有乳娘在么?”我不由轻轻微笑。

    “乳娘不会使刀,也不会射箭,这山上这么黑,我怕一闭上眼睛就有坏人来抓阿斗……”他蓦地伸手扯住我衣袖,“娘,你不要走!”

    与乳娘相视一笑,我伸手抚了抚他的头:“好,我不走。”

    他却还是不放心,抓着我的衣袖不肯松手。可夜毕竟已渐渐地深了,没过多久,他的上下眼皮便打起架来。又强自支撑了一会儿,他还是慢慢地睡熟了。

    我望着熟睡中的这个四岁小男孩儿粉红稚嫩的脸,想象着两年前当阳长阪的激战。彼时他母子被刘备抛下,若非赵云舍命相救,怕已丧命于曹操虎豹骑的铁蹄下了。阿斗的两个姐姐就是在那次激战中被虎豹骑掳去,至今下落不明。谁说两岁的孩子就没有记忆?谁敢肯定那些刀锋、那些鲜血、那些“坏人”,不会在他幼小的心灵上刻下深深的伤痕?

    ——他不像刘备,一点都不像。

    小心翼翼地拉出衣袖,我帮阿斗盖好被子,吩咐阿青、阿黛留下来和乳娘一起陪他,然后轻轻起身推门出去,一直走出别苑,来到临江的山崖上。

    公安一带梅花甚多,家家户户都喜栽植梅花。甚至听当地的老人说,这里最早以前就叫梅园。而这梅山,顾名思义,山上是一片片的梅林。

    此时并无梅花可赏,月光下惟见梅枝横斜,疏影婆娑。大约是盯着它们太久,倏忽间,眼前如梦似幻地浮现出满目香雪——舒城郊外,十里梅林,转眼化作一方清冷夜空,素月孤悬……

    江的另一边,他会否也正望着这一轮素月,想着他取蜀的宏图?

    可荆州,就要借出去了!

    你知道么?——我默默向大江对岸呼喊——权已决定将荆州借给刘备了!

    尽管到目前为止,权与刘备颇为默契地对这件事守口如瓶,但我猜,他只是还没想好该怎样向周瑜开口。

    “夜深了,当心露水。”

    蓦然间,刘备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与此同时,他将一件披风披到我身上。

    “我见夫人一个人站在这儿许久了,在想心事?”走上前来,他与我并肩站定。

    “是啊,”片刻沉默,我淡淡一笑,“我在想,阿斗的生母。听说她很美?”

    微有一滞,刘备低下头去,半晌方重新抬起:“是。”

    “她跟着夫君有十几年吧?”

    轻轻吸了口中宵清冽的空气,刘备露出回忆的神情:“从兴平元年算起,整整十五年。”

    “十五年……”我点点头,“真不容易。”

    忽地沉寂下来,刘备目视前方,望着夜色中静静流淌的江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先回去了。”

    我转身欲离开,却被刘备出声叫住:“夫人就那么厌恶刘备么?”

    闻言我不由站定,回身:“夫君说什么?”

    “夫人厌恶刘备,从前还稍加掩饰,自从京口省亲归来,连掩饰都免了。”

    他淡淡看着我的眼睛,而我忍不住放声大笑:“夫君乃志在天下之人,何曾将儿女情长略萦心上?今天这是怎么了,这还是那个曾生髀肉复生之叹,而令天下豪杰为之流涕的大英雄么?”

    九年前刘备为曹操所败,不得已投奔刘表,刘表一方面让他屯驻新野为自己看守北门,一方面却暗中防范他。一次刘备与刘表对坐叙谈,中间起身如厕时见髀里肉生,慨然流涕。回到座上时刘表见他脸上尚有泪痕,不由询问原因,刘备长叹道:“吾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消。今不复骑,髀里肉生。日月若驰,老将至矣,而功业不建,是以悲耳。”

    微微蹙眉,刘备脸上现出一抹自嘲的笑容:“夫人挖苦我……”

    “有么?有道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当年高皇帝兵败彭城,为甩脱项羽追兵,不惜屡次将一双儿女踢下车去。夫君虽也丢丧过几次妻儿,但那都是被吕布、曹操等人所掳,并非夫君所愿。甘、糜二夫人在日既无怨无悔,我一个后来人,又何来许多嫌怨,而欲挖讽夫君?”

    顿了一顿,我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两年前夫君兵败长阪,余众不当一校,计穷力竭,而欲远窜交州。时至今日,非但曹操再也无法对夫君构成威胁,而且夫君所辖之众已逾数万,说话间又要成为名副其实的荆州之主。短短两年,获益如此,夫君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尚香对夫君逢迎也好,厌恶也罢,又有什么关系呢?”

    “哈哈哈哈——”话音落地,刘备纵声大笑,“夫人说的是,我应该知足!”挂着一副看上去心满意足的笑容,刘备再度将视线伸向远方,伸向夜幕下闪耀着几点星火的大江对岸。

    “不过说起荆州,我倒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他有意停顿了一下,“上次我去江陵,周太守曾托我向夫人转达问候来着。瞧我这记性,竟然给忘了!”衔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刘备慢慢转首,再次用他那似乎能洞穿一切的目光一直看进我眼底,“虽说只是一句简单的问候,但周太守,似乎很关心夫人……”

    我竭力稳住自己:“所以,夫君是想说什么?”

    面对我倏然转冷的目光,刘备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又伸手紧了紧我身上的披风:“即便夫人对刘备满心厌恶,但夫人毕竟陪伴在我身边。所以,正如夫人所言,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