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细嗅蔷薇(1/1)
作者:黑哩哩
    瘦子看得如痴如醉。

    极北之地的城堡讲究杀戮的美学,那里终年冰雪覆盖、恶灵作祟,夜半时分钢琴奏响哀伤的曲调,空无一人的宴席上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昏黄的灯光下依稀有人影闪过……传说历代主人不散的怨念至今仍盘踞在城堡之中,眷恋失落的荣光。

    是的,曾经盛极一时的豪门贵族、污秽不洁的血脉之根源,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被世人彻底遗忘。

    尽管如此,贵族奉行的优雅杀戮自始至终存于城堡猎人心中,根深蒂固,作为他们毕生奉行的信条,而优雅与美学,本质上与猎人教义相悖。

    瘦子被称为勾魂使,不仅仅由于他的猎人工具是勾魂的锁镰,更是因他深谙美学之道,将残酷的猎杀染上城堡的印记:锁镰轻舞,灵蛇出洞,正看得入神,猎物便已在不知不觉间被勾走性命。

    但他所奉行的美学,比起在那野兽般的双瞳中看到的,直若萤火比之皓月。

    那是残暴的美学。

    骨片纷飞,勾魂使身子倒纵而出,锁镰急甩,刃尖勾住擂台地砖,如恶鹰扑食般卷土重来,只是左臂已被林小仙折断,白森森的骨头戳破皮肉露在外面,剧痛可想而知,可城堡猎人极为悍勇,哼也不哼一声,招式变得更加狠辣猛恶。

    林小仙四肢着地,往侧翼一跳,轻轻巧巧避开了对方狂风暴雨般的反击。

    人群中几个老成持重的观者已皱起眉头,越看越觉不对。

    这丫头表面上彬彬有礼,颇具淑女气质,真打起来竟如此凶残,一举一动哪里像个猎人,反倒像一头刚刚脱出牢笼、挣断项圈的野兽,令人不寒而栗。再看她四足站立的样子,更是骇异,每个人脑海中都不约而同地跳出一个词缀:兽化。

    沉溺于猎杀和鲜血的猎人必然的厄运,失去人形、失去理智,只知杀戮的怪物,堪称在场所有人毕生的大敌。有不少人的亲友都死于兽化怪物之手,也有人亲身见证了前辈同行兽化的样子,那种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创伤,不是任何人都能承受得住的。

    一时间人人脸上都有愤懑之色,若不是慑于巫女之威,早就乱入擂台,将林小仙乱刃分尸了。

    年仅五岁,人与野兽的界限就如此模糊,如果任由她发展下去,那还得了?

    林小仙双足疾蹬,身子弹起,冲破翻卷的锁镰,一口咬住勾魂使咽喉,两颗尖利的虎牙深深刺入颈部肌肤,还好勾魂使及时缩了几寸,才免遭喉管断裂之厄。他抱住林小仙的身体狠命拉扯,企图将她从身上摔下,怎奈这丫头一旦咬住,便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竟是非咬断他的喉咙不可,勾魂使连连倒退,无计可施,脖颈已被鲜血染红一大片,终于忍耐不住,高声叫道:“我认输!”

    然而林小仙还是没有松口。

    眼见再拖得片刻,勾魂使必定丧命于尖牙之下,屠夫提刀在手,咬牙切齿,想去救援,却又不敢。

    “小仙,不得无礼!”巫女娇声轻喝。

    听到这句话林小仙身体登时僵住,触电似的从勾魂使身上跃下,一脸的不情愿。

    勾魂使踉跄着稳住身形,脸色铁青,很恨地瞪了林小仙一眼,也无颜再说什么场面话,会同屠夫,不辞而别。众人眼见两道漆黑的人影渐去渐远,面面相觑,自忖本身实力尚在那使锁镰者之下,他既已铩羽而归,恐怕在座已无人能胜过林家千金了。

    但见小仙嘴角带血,眼神迷离,一张俏脸全无血色,精心扎起的小辫早已散开,凌乱地披散在颊边,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若非亲眼所见,又有谁能把她同从这修罗场中胜出的野兽联想到一起?

    静默良久,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分开人群,缓步走出,淡淡道:“林家千金技艺卓绝,横扫各家无敌手,我等自是佩服不已,原该奉其为主。只是观其行止,似乎已有兽化之兆,敢问巫女小姐,能否给我等一个说法?”

    这话是在场诸人早就想问的,由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猎人提出,再合适不过。

    “当然可以。”巫女微微一笑,纵身上台,将林小仙拦在怀中,“只因小仙,是在下的关门弟子!”

    全场愕然。

    乌璐终于见到巫女亲承其事,心中惊骇,更可想而知。

    “现在肯相信了吗?那么是不是应该叫我一声师姐呢?”仙宫主人嘴角上扬,笑靥如花。她果然就是林小仙,是画面中故事的主角。

    师姐……乌璐脸如死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尽管尚无明确的证据表明故事中的巫女就是夜刀神幻空,但她心里却清楚地知道,不会有错。

    她可以认错任何人,唯独不会认错姐姐大人。

    故事继续。

    众人的反应全在巫女预料之中,而她全不在意,摸着林小仙的面颊,问道:“诸君以为,猎人是什么?猎人世家是什么?猎物又是什么?”

    连发三问,就如三柄重锤敲打在众人心头,当当作响。

    “不必回答,各位心里都有数,猎人,是根除血疫之人;猎物,是传播血疫的污秽怪兽;猎人世家,是联系猎人的纽带。”巫女顿了顿,无形的目光从台下众人脸上扫过,又道:“可是,这条纽带真的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么?”

    “很遗憾,没有。通过今天的表现,诸君应该明白,这条纽带正在腐烂,而一点一点侵蚀它的蛀虫,叫做血缘,又叫亲情。”

    “诸君在培养下一代的时候,培养的到底是猎人呢,还是接班人?如果是猎人,又怎会连面对一个五岁的小姑娘都无计可施?诚然,小仙血质非诸君所能及,但这至纯至净的血质,乃林家数代人心血的结晶,只因林家始终不曾忘记一个愿望,培养最强猎人的愿望。”

    “如诸君所见,他们成功了,我之所以肯收小仙当弟子,也正因如此。我是个怎样的人,各位都清楚,连各位都害怕,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落在我手里,那会是什么光景?诸君的孩子有奶有娘,小仙呢?吃的是野草野果、虫蚁昆虫,喝的是雨水山泉、泥浆露液,请问诸君,这样的野孩子,模仿野兽的动作有任何不妥么?”

    无人应答。作为败者,除了聆听胜者宏论,别无辩驳余地。何况巫女所言,句句珠玑,猎人自从结成世家,战斗力大幅下降,确是事实。

    林小仙并不能完全听懂巫女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师父在替她说话,在全场数百人都恨不得她败北、受辱、重伤乃至死亡的浪潮之中,孤身一人对抗汹涌的洪流。

    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愫涌上心头,其时腥风呼啸,地势又高,她的双手双脚早已冻得冰凉,全身却流过一丝势不可挡的暖意,忍不住眼眶湿润,点点泪珠潸潸坠落,寂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