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情字难书(乙)(1/1)
作者:苏三斤
    项尤儿转头看时,却见身边的卫起已然双拳握紧,身子正在微微发抖,牙关紧咬,仰头闭目,目中几滴泪水沿着眼角缓缓滑下。项尤儿见状,顿时恶从胆边生,闷哼一声,双眉一竖,便卯足了劲想学方才的小野一般,前去大闹婚场。他正待低头钻出人群,却被一只手拉住了肩膀,转头看时,却见卫起眼神沉穆,对他惨然一笑,缓缓摇了摇头。

    卫起前来观礼之时并不知道新人是沐家小姐,后来看见新人出轿时,心中便有疑惑,后来迭经变故,心中便明白了眼前这个待嫁之妇便是自己朝思暮想之人。话说这世间痴恋之人,往往便会将心尖之人的一颦一笑放大千万倍来思虑,对方尚未反应之时,便会在想自己如此行为是否会让心上人欢喜、忧愁、哀伤或是恼怒。而卫起自怜是“奴籍”之人,便先觉得是配不上沐家小姐,后来得知小姐愿结为好,便心结顿解,觉得满腔的意气风发,便要建功立业,封狼居胥,方可配得上沐家小姐。却不料时隔数日,蓦然得知沐家小姐已为人妇,且自己还阴差阳错地在旁观礼,他顿觉天地苍茫,心中苦楚不已。他此刻并不觉得这是沐家小姐之错,毕竟当时婚姻还是父母之命为上,能与首辅之子成婚对沐家小姐而言也确是门当户对之至。他只是怨怪自己身份卑贱,心中念想兴许沐家小姐也是由于自己的家世出身因此才另有新投吧,何况此时看那刘家二公子的气象也不似浅薄之辈,自己一个“奴籍”之人,还曾让小姐伤心落泪,又怎可奢求小姐垂青!

    他如此越想越痛,心中满是自怨自艾、自伤自毁之念,到后来竟至于肝胆发紧、喉头发甜,这时却见项尤儿怒气勃发,正要钻出人群,他心知这新交的徒儿兄弟定是知道了自己的心结,想要为自己出气。可这哪里又是“出气”那么简单。此时他心中唯余下祝愿沐家小姐能够顺利嫁入刘府的心愿,只愿沐家小姐作为自己的命中过客,自己能默然在旁,见证她结成姻缘,那自己虽然苦楚,也算无憾了,于是便举手拦下了项尤儿。

    项尤儿哪里能想这许多,他如今还未尝得爱慕的百转滋味,自然不能明白卫起心中的退缩,他怒目看向卫起,却奈何功力不及卫起,前进不得。而这时喜轿之旁那老妪已俯下身来,从头上缓缓拔出一根细长的乌木簪子,便待要扎向沐家小姐人中,却忽然听闻这沐家小姐沐灵匀“嘤咛”一声,已然缓缓扶地坐起身来。那身旁的老妪似是意料之外,不由自主地便向刘士奇看去,之后忽觉不妥,便又低下了头。

    这时只见沐灵匀摇晃着慢慢坐直,忽然间伸手一扯,便将头上的红盖头扯去。众人方才看她体态之时,便觉得婀娜已极,此刻盖头掀开,那翠眉黛目之间,端的是明艳不可方物,一时间街上的老少汉子皆是看得呆了,却也没去想她此时揭开盖头有甚不妥之处。

    这时只见沐灵匀以从轿旁缓缓站起,眼神中还有些迷离,却自顾自地幽幽问道:“我这是在哪儿啊?”这一声问得颇为奇怪,仿佛是方才晕倒已然忘了前事一般。刘晋元见状,便走上前去,想要和她分说,却见沐灵匀眼神凝聚,似乎忽然明白了自己处境一般,踉跄着便缓缓站起。这时候却见刘晋元正欲上前,便看向刘晋元的眸子,樱口轻启,向刘晋元轻声问道:“晋元哥哥,今日是你真心想娶灵匀的么?”

    刘晋元虽然辩才卓绝,但今日变化实在太大,此刻听闻,也不觉发愣,只能答道:“想,自然是想的!”

    却见沐灵匀忽然凝目一笑,道:“那哥哥可曾想过,灵匀若是嫁作刘府的媳妇,此后可还能由得自己的心去哭、去笑、去思、去闹?”

    刘晋元闻言愣在当地。其实他与沐灵匀从小相识,算是亲梅竹马之伴,成年之后虽然来往渐少,但心中对这位妹妹也是倾慕有加。他自来稳重,得知父亲为自己安排了与沐家小姐的婚事,心中自是高兴,但却也知道自己与沐灵匀只是儿时玩伴,此时要是变成夫妻,感受应会不同,但他绝没想到此刻沐灵匀醒来之后,居然会问他这么一句言语。他心中确是爱慕沐灵匀的自由明艳,却不料她却问自己哭笑思闹,一时间心中茫茫然一片,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为好。

    沐灵匀见刘晋元怔住,低眉凄然一笑,半晌,复又转头遥遥看向秦王,遥遥笑问道:“?哥哥,今日妹妹出嫁,可算好看?”秦王微微一笑,也不管她为何发问,便答道:“好看。”

    沐灵匀闻言,缓缓扬起头,闭目长出一息,曼声叹道:“男人啊!”这一声叹息似乎百转千回、如嘲如怨,听在一众汉子耳中,均觉得心中都被她这一叹染得有些悲凉、有些惭愧,却听得沐灵匀喃喃念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是世间君子求的,又哪是淑女了,不过是求一件精巧好看的玩物而已,又何曾会体谅玩物心中之思量?”说着便睁开了眼睛,对着刘晋元轻轻一笑:“晋元哥哥,你人很好,可是灵匀曾在他人身上,体会到了喜爱的滋味。”说着又转身向门中的刘士奇盈盈拜下,三叩首道:“刘伯伯,平日里你对侄女很好,侄女心中明白,但侄女心中另有牵挂之人,未能静心入府。还望刘伯伯海涵……”说话之间忽然面色发白,忽然一口鲜血吐出,洒在地上。刘士奇与刘晋元一众闻言,均是大为吃惊,要知道当时女子虽有抗婚之举,但多是出嫁之前便即打压服帖,但不料这女子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行此悖逆之事,却让刘士奇如何处置。今日他本知此次大婚必不顺利,但却不料最后竟是如此局面,一时间心中气沮,脸色紫胀。

    这时互听得人群之中忽然也是一人哇地吐了一口鲜血,人群见状,均是纷纷散开,却见一个穿着布衣的英挺子弟愣愣地立在街心,嘴角与前襟也是挂着血沫,正怔怔地看着跪伏在地的沐灵匀,一时四目相对,两人都似乎是定住了。

    这布衣子弟正是卫起,他原先认定沐灵匀往后便要嫁作相府新妇,本已万念俱灰,饶是他才高八斗,但碰上了情之一字却也难免辗转不宁。待到听得沐灵匀说到心中另有所属时,忽然间便燃起了无边希望,瞬间心中似乎已笃定沐灵匀所指之人便是自己,一时间心念在大悲与大喜之间转折,又见到沐灵匀吐血,不由得也是口里发甜,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沐灵匀此时伏在地上,仰头看到人群散开,自己朝思暮想之人竟然便在眼前,也不知道是梦是幻,于是一时间盯着卫起的眸子,心中万千感受,却是无法诉说。卫起与沐灵匀四目相望,便察觉到沐灵匀目光之中满满的均是思念情意,他见那如水目光款款抚来,心中仿佛瞬间便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这时府门口秦王忽然对刘士奇道:“阁老,如今婚事怕是不成了,是否让小侄前去说道?”刘士奇略一沉吟,叹道:“今日老夫方寸已乱,全凭殿下主持了。”说罢面色凝重,将身子侧转过去,不再言语。

    只见这时秦王大步流星,走到场中,正好立在沐灵匀与卫起中间,恰恰将二人目光阻断,方才那些神策府的抬轿脚夫已有五六人前来拦在卫起身前,这一众人显然武艺不凡,便是较之方才的胡越与柳七,恐怕也不差多少,此刻只是如此一站,卫起便觉得周围压力陡增,然则此刻也无心顾及这许多高手,只是怔怔地往沐灵匀方向看去。沐灵匀眼看卫起被拦住,便自顾着想要起身寻找卫起,但无奈方才消耗过多,只能委顿在地。她此时翻起了眸子,静静迎视着这个自己称作哥哥的秦王,眼神却似乎穿透了秦王,看向的是昏黄的天幕。

    却听得秦王叹了一声道:“妹子,你知书达礼,必然知道突破这礼教大防对于世家女子而言意味为何……唉,你是我齐国公主,便算是我皇族之人,萧二忝为此间皇族男丁,便权且充当一次族中兄长,替你家室进行裁断……妹子,我看你苦恼多出于心中不净,这样吧,既然你不入刘府,也出了沐府,此身便已不是尘间躯壳,为兄做主,将你接引至感业寺寒山师太门下为徒,忘却这尘世缘分吧!你只需允可,其余的为兄自会禀告皇上与安国公的。”

    此语一出,登时全场皆惊。当时礼教大防仍然严峻,虽然青年男女交谈授受渐渐不会十分引人侧目,但新妇未过门之时逃婚悔婚,还与陌生男子坦然相视之举已然是大大违背了礼数之事。按照规矩此女子若不是三尺白绫自尽以谢,便要被族人装入竹篮之中,沉入河中溺死,民间便称为“浸猪笼”。但此刻这沐灵匀如此哀婉决绝,周围之人竟似乎对她的悖逆之行恨不起来一般,均是心底里期盼这个小小姑娘能够免死,如今听闻萧?言语,众人均纷纷想到前朝也有先例,在公主悔婚之后遁入空门之后便可算是断了尘间肉身了,于是众人均纷纷叫好,只有少数阴暗之人,见没法看到公主“浸猪笼”而叹息不已。

    沐灵匀本来思念卫起情切,故而反复与父亲言说,劝父亲出面退婚。尤其在卫起走后,这几日婚期将近,却始终不见父亲有退婚之意,于是她便绝食抵抗,却不料在婚期之时,父亲却让府中服侍她的钱婆婆对她施行了“线蛊”之术。这钱婆婆原本是父亲平息豫西叛乱之时擒获的懂得“赶尸”一道的巫者,这“赶尸”一道依靠的便是将“线蛊”种入人身,施行之后,即便受术之人处在昏迷之时,身体仍会像提线木偶一般受到施术者的控制,她虽然隐约知道钱婆婆有这项异能,但却不料父亲会采取将自己迷昏并借助“线蛊”之术操控自己前来完成拜堂之礼。她性子外和内刚,虽然被迷昏,但深心之中仍在挣扎,在数番变乱之后,便逐步挣脱线蛊纠缠,在小野等被胡越带走之后,便清醒过来。醒过来一看自身,已然是凤冠霞帔在身,喜轿在旁,而刘士奇刘晋元均在左右,方才发生何事她并不知晓,但却明了了自己的处境。她性情刚烈,却也怜悯人事,于是柔肠寸段,便抱了自杀拒婚的想法。却不料此时在此情景之下,却遇见了自己魂梦牵绕,本以为此生不能再见的卫起,因此方才她看向卫起的眼光之中,深有来世再见的感慨,却不料这时萧?却让她削发为尼!

    她玲珑剔透,这时瞬间便明白了秦王的意思。说到底,自己不过还是一件精致的玩物而已。如今朝廷需要北面用兵,朝中宿将、自己的父亲安国公自然是皇庭倚重之人,此时若是自己有了长短,那对北伐一事便会有所影响。说到底,皇室关切的不会是自己一个小小的御封公主的死活,只是这社稷重器、皇家颜面的安稳而已!

    想到这儿,沐灵匀只觉得微微可笑。可是——这于她,又如何呢?

    “出家啊,这敢情好!”她斜坐在地上梦呓般喃喃轻言。这躯壳啊,恰如梅花一般,零落在低到不能再低的尘土之中,便要被世道碾压,化作尘泥,可还能期待从这尘埃之中长出花来?若是此生便要慧剑挥斩,永断情丝,与此刻便死又有多少区别呢?她轻轻扬起头颅,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这时的空气之中似乎还留有些许方才喜庆的爆竹留下烟硝之味,兴许这便是尘世的滋味吧,可这欢愉也并不是她所求所愉的啊。

    罢了,若这恼人的青丝便是那尘世红线,那何不统统削去,从此断了这些可恼的执着与牵心的痛楚?她眼神空洞,眼中已无方才那般凄然欲绝的神采,只是漠然看着人群之中,似是寻觅,似是流连,又似是忘记。

    秦王见状,轻叹一声,接着颜色一正道:“妹子,当断了!”语中深含棒喝之意。沐灵匀闻言一震,将头埋下,勉力双膝跪地,向秦王叩首道:“小女子遵从王兄教导。”说罢幽幽一息,似是便要将刚才吸入肺中的尘世气味呼了出来。秦王一笑,往后一招手,便看见四个神策府脚夫高手将方才他来时的大轿从中拆出一顶四抬小轿,走到秦王身边放下。

    秦王举手将轿帘拉起,做了个请的手势,沐灵匀默默起身,莲步轻移,便向轿中走去,堪堪便要上轿之时,忽然回头看向人群中的卫起,恰与卫起眼神相遇,这一眼便似是一道利锥,深深刺入卫起心中,那眼神之中似有不甘、似有怨怼、似有喜悦、似有凄凉、似有不舍、似有永诀……那一眼之中竟似乎藏了无穷无尽的滋味、无穷无尽的念想,那一眼似乎也看穿了人间宿命、忧乐轮回,那一眼中又仿佛是带着叹息、带着颜色似的……再看之时,沐灵匀已然回身钻入了小轿之中,那四名脚夫一声喝,起轿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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