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梦醒不寐 寝食难安(1/1)
作者:暮江流
    热闹总是别人的,唯有孤独是自己的。当夏府精彩纷呈时,何徐行这当儿已是“大梦谁先觉,平时我自知”了,一者极动,一者极静;当夏府诸事落了帷幕复归寂静时,何徐行这会却是辗转反侧,一者极静,一者极动。世间总总,微妙至极,一如孤独,人人避而远之却无从避之。然观前人贤者,或奋发疾书,或突有顿悟,属处孤独艰难之境为最,譬如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做《春秋》。

    一觉醒来,已是申时过半。若搁在平日,何徐行定然乐于打坐运功或舒展拳脚,今日却不知为何意兴阑珊,在心里反思着,是屋外寒风凛冽而室内温暖如春,懒劲上升勤奋之心骤减的缘故,还是今日受了小挫,欲还与周公对弈以缓心中郁结之情的缘故?何徐行和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虽然闭着眼睛,却似乎能看见往事如书本那样从脑海中快速翻过,又如水纹般用前尘侵蚀着今世并波及着来生,历历在目却又触之便散、抓之即漫。何徐行用手不断敲着额头,似乎想着将心中杂念一股脑儿地驱除出去。

    何徐行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右侧着身子,耳朵枕着手臂,思绪触及很远很远的地方,说不上清醒,也谈不上睡着,真个方梦方醒,方醒方梦。

    数月前被师父以万里路更胜万卷书之故赶了出来往江湖历练,虽然不舍却也无法悖逆。如今细细品来,数年之中,竟未曾得见师父之音容,只是观其言行便已知是仙一般的人物,竟是天下大事,无事不知,无物不晓。这数年的随师学艺,就好像做了一场梦似的,梦醒之后,似乎一切复归混沌,但是梦里发生的事、细思的情,终究会对现实产生那么一丁半点的影响。想到这里,何徐行轻轻叹了一口气,暗骂自己资质过于愚钝,师父如此大才,自己竟不能承其半分衣钵。非师父不愿,实自己无能也。

    想到这,何徐行又记起师父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来,“你前路坎坷、波折重重,唯善始善终方有拨云见月之日”。不知为何,何徐行突然又想起夏弘毅,之所以与之一见如故,约莫是在其身上看见了师父影子的缘故,想必当年的师父也定如而今的夏弘毅那般纵横恣意、潇洒率性吧?

    梦醒虽难寐,但是总有能睡着的时刻,寝食若难安,那可就如相思般让人为伊消得人憔悴了。以此观之,何冲之的境况可算不上太好,若以江湖高手的口头禅来形容,那便是细思极恐。

    何冲之与各派各路好汉出了夏府,虽然面上红光满面,与各派英雄几可谓打成一片,然表面上如何平静,内心中便如何躁动,只不过群雄环伺,总能表现出来以免落个言行不一或不够老成持重的口实。可是偏偏与之一起来的华山弟子不明就里,将何冲之如何以一敌二以及如何以劳搏逸的经过添油加醋,让何冲之即感慨自己在华山平辈弟子中的地位究竟一如往昔稳如泰山,也对师弟师妹们的眼光之差劲感到恨铁不成钢。

    当天晚上,何冲之便茶不思饭不香,直弄得华山弟子以为是看上了某家姑娘,偷偷地私下里窃窃私语。若是搁在平日,自然免不得辩解或是训斥众人一番,却不知为何今日一言不发,只是叫上素有稳重之名的二师弟来其房间一起秘谈诸事。

    若是何徐行或孙静静在场,定然恍然,这不就是当日与何冲之合力大战欧阳夏的那名华山派弟子么?只是那日受了不轻的伤,是故今日未曾入得夏府。

    这名华山派弟子原名赵维新,在江湖上素有“岿然子”之称,言意其行事待人及武功身法有“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的韵味。相传数年前有塞北好手约其比武,此人不发一言,挑了华山一处最为陡峭之处,站立其中任凭大风来袭。其时正直酷夏,高山处大风如浪,将此人上身吹得左右摇摆,但是其脚下却未动分毫,深得诗圣老爷子“风雨不动安如山”的真传,直把那塞北好手吓得连呼“吾不及也,吾不及也”。据说这位塞北好手从此足不涉中原,弃了武功、拾上马鞭,过起了逐水草而居顺天时以动的生活。

    赵维新跟随大师兄进了房间,见其一改方才严肃之色,面庞上隐隐有颓败和萧瑟之意,忙问原因。何冲之与他这位二师弟向来交好,又深知其为人低调、性情恬静淡然,是故异常看重与信任。当下邀师弟坐下,替其斟上一碗茶水,捋了一下思路后将白日所发生的事情一一告知,未有半分隐瞒。

    赵维新听大师兄说完,沉思良久后低声说道,“华山派一向欲染指江湖共主之位,其实乃是玩火自焚之举。古语有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江湖虽大,其实不过是朝廷鞭之不及的后果,否则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江湖一盘散沙倒也罢了,若当真铁板一块,各派同协、上下齐心,也就命不久矣,届时免不得一番马踏江湖。江湖好汉虽皆能以一当十,但当真承受得了朝廷鹰犬的戕害么?常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华山派若真的成了那虚名的共主,灭派绝口之日亦指日可待。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我二人以及窗外的师弟师妹又有哪一个逃得了杀身之祸,只怕那时还会罪及好友、祸溯宗亲。”

    何冲之见其说下去越来越没谱,所言犯了莫大的忌讳,不等他说完便轻声呵道“禁言”。接着长叹一声,“师弟之言,我亦何尝不知,只是真应了那句‘人在江湖,生不由己’,若你换成我,又该如何置之?”

    赵维新接着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今个解决不了的,就交给明日吧!况未来多变数,想来两全之法也未必没有。方才听师兄之言,何孙二人不过一介平民,财、势、权不过常人,不足为惧,只是依我看,夏弘毅却是不得不提防之人,其上友之,其中交之,其下避之。”

    何冲之虽也觉夏弘毅此人非同寻常,却不料师弟竟这般慎重,忙问缘由。“听师兄之言,此人府内豪华、出手阔绰,显然非富即贵,又天文地理、四书五经无不精通,约莫书香门第之后,又武艺超凡,定有高人于背后教导。以上三者,江湖上本已万中无一,但是聚全派之力,尚勉能为之。关键是其折服众人的气质,非望族贵胄不能为之,非耳濡目染不能为之。”

    何冲之不等师弟说完便疾呼,“师弟之意,这夏弘毅莫非朝廷之人?”赵维新重重地点了点头,“即使不中,亦不远矣。以师兄之才,其实必然已猜之八九不离十,否则也不会如此郁郁寡欢了。”

    何冲之听罢站起身来,背着双手在房间里不断踱步,直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停了下来,看其神色,似乎已下某种决心,“我立马修书一封,飞鸽传书给师父,请他老人家定夺。师弟,你这两日替我备好厚礼,过几日随我一同前往夏府拜见这位仁兄,也好打探打探其底细,咱们先结交之,若不能做成朋友,也要不得做成敌人。”说罢,何冲之眼中闪过狠戾之色,让赵维新见之既觉寒栗,也替其悲哀。

    赵维新见师兄意已决,又闲聊了一会便退出了房间。赵维新走在院中,忽觉一阵冷风吹来,赶忙紧了紧衣服,将衣领往上拽了一下,双手插袖,仰着头自言自语道,“天冷,凉不过人心;心凉,寒不过国势。好一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京城既大,人口必然极多,自然少不了梦醒不寐的、寝食难安的,这原本就没有什么,只是若是集两者于一身,那必然不是一件美事。孔婉秋此时此刻定然于此心有戚戚焉,若能闻听此言,必然高声疾呼心有灵犀一点通。

    已经两次闯入亲王府,虽说最终皆侥幸逃脱,但是再闯亲王府定然自身难保,何谈完成任务?孔婉秋第二次闯出王府后身陷囹圄,本已抱力竭而死的决定,却不料被何徐行稀里糊涂地救了出来,而且观其轻功身法,那不正是自己所欠缺的么?孔婉秋自忖见多识广之人,她实不敢想世上竟有轻身功夫如此高明之人,于是便不加迟疑地邀其做己帮手。

    这几日孔婉秋细细思忖,总免不了自我嘲弄一番。如今世风日下,人人皆求自保,那人若陪着自己一同前往王府,若非圣人,便是傻子了。只是凭着女人天生的直觉,总感觉那人会陪着自己一同闯进王府,至少帮助自己事败后逃脱出王府,不过,五百年才有圣人出,那人自然不是。那么,他会是傻子么?

    孔婉秋久违地失眠了,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方才面带愁容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