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风凛冽城 月黑风高夜(1/1)
作者:暮江流
    塞北向来是苦寒之地,寒冬之季尤为如此。北风凛冽,大雪纷飞,仿佛要将眼下的世界冻成再也化不开的冰坨。戌时过半,举目望去,夜色下的白雪被零星高阁楼宇的灯火映衬地或隐或现,散发着的寒气深入骨髓,只消望上一眼便觉得浑身上下冷了半截,若是兴步而行,积雪足能没过双膝,哪怕百丈距离也好似一段不可逾越的天堑。

    在这北风凛冽城,值此月黑风高夜,家家户户都已或者行将熄灯就寝。富贵人家早已躺在滚烫烫的热炕上悠然自得,估摸着来年借道去那江南水乡之地过冬度日,总好过在这风沙苦寒之地来得滋润痛快,贫苦人家费不起为数不多的柴木,只能将身体蜷缩在单薄如纸的被褥中,一边咒骂着世间的不平,一边期待着翌日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天气,好歹驱散这满世界的寒意冷情。“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何朝何代,仿如天地间的铁律,无法也无力破之。

    此时,若从高空俯瞰,定能得见一袭飘渺而鬼魅的身影,以其身形与姿态或可断之乃是一名男子。但见该名男子身穿斗篷,难辨其容,从南城墙处跃下,趁着月黑风高、街道冷清之时,或在雪地中腾挪,只留下不足半寸深浅的脚印,或借力墙壁间的空隙、凸起在房顶屋脊间跳跃,几不留下任何声响,当真是如大鹏展翅,如猿猴攀越。观其目的所在,应是小城正中的城主府。

    城主府,东西二里,南北亦二里,城墙高达三丈,据说厚六尺有余。男子从城南笔直奔来,未曾停歇,到了城主府下却迟疑了片刻,眯着眼睛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又低头掐着手指数了几下,接着从背后的行囊中取出一件一头连接有绳索的刀片来,前窄后宽,最窄处薄如纸片,最厚处也不过一分,其后有一圆环,圆环处套上了一截绳索。只见一片微亮的白光闪烁,刀片已稳当当地停在丈八高的墙砖缝隙间。男子腾跃而上,正好踩到刀片之上,又立马借力而上,轻飘飘地落在墙上。飘逸潇洒,当真是身如鸿雁,力逮寸骨。其后刀随身起,在其背后一闪而逝,料必已经入了行囊之中了。

    跃上墙后,男子忽左忽右,于不经意间穿过重重兵卫的巡逻,原是对城主府内的防卫和地形了如指掌。不一会的功夫已至府内正中,影随身起,越过一处巡逻兵卫,到达一窗帘处。男子背对窗帘,眼观四方,右手悄悄地向后伸去,也不知如何已将窗帘打开尺余宽的间隙,然后如鲤鱼打挺般向后跃起,单手落地后滴溜溜得旋转半周后双脚着地,右脚向后半移,右手反钩将窗帘轻轻扣上,竟是于神不知鬼不觉间进入了府主住所所在。

    拐过几个弯后,进入大厅,厅内金碧辉煌,灯火通明。最显眼处为一金光灿烂的座椅,其上雕饰着飞禽走兽,座椅左右各有一虎头,瞪目吐舌甚是威武,走近之后得见虎口内皆有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散发着清辉,给座椅三尺方圆内笼罩上了朦胧而别致的韵味。威严自不必说,却不知为何让人感觉于威严中藏匿着些许难以言表的寒意。男子抖了抖肩膀,伸手拍去肩膀处的雪花,拿下行囊,脱下斗篷,露出了真面目来。

    男子约莫四十,八尺有余,额骨饱满,双目有神,浓眉如剑,当真是“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男子信步走向虎头座椅,将左侧虎头向右转了数下,吱吱作响,疑似有三,又将右侧虎头向左转了数下,也好似闻得三声响动。忽而,座椅向后移动三尺,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通道来,却不是漆黑一片,而是亮如白昼,隐隐有轻声低语之声传来。男子不疑有它,纵身跃入通道,片刻后虎头座椅向前移了三尺。此刻任是谁也不知道这小小的城主府竟是别有洞天,而此时,鹅毛大雪恐怕已经将男子本就模糊的足迹抹去得一干二净了吧!

    男子入了通道后,大步向前,显然对此地颇为熟悉,也对此地主人甚是信任。然而,若是细细观之,却见其右手虎口绷紧,双目不断转动,双耳有规律地颤动,由此看来,男子恐怕并不如表面上表现的那样从容淡定。片刻之后,来到一个房间之外,迟疑了片刻,似乎在思量着什么,接着便不假思索地推门而入。目之所及,近处有一张桌,一把椅,桌上沏着一壶茶,茶壶处有一只玉杯,沏满热茶,泛着热气,似是此地主人特意为之准备的,远处只有一张床,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用珍珠串之,再远处只能瞧得一个背影,不见真容,难分男女。

    男子面向背影坐下,品了一下茶水,只觉得口齿生香,温热的茶水似乎将浑身的寒气驱散了几分,不由得赞叹道:“想不到在这塞北苦寒之地,竟有如此上等的碧螺春,妙极妙极。”

    闻得此语,从背影处传来一声笑语,“鼎鼎大名的‘白衣剑客’秋胜雪光临寒舍,焉有怠慢之理?”

    秋胜雪笑道,“庙堂与江湖上,少有人知‘塞北野狐’,却不知你这位‘塞北野狐’若是发起怒来,莫说是塞北,怕是江南也得起一阵风暴。你我相识已近十年,你仍然不肯以真名真面容见我吗?这可算不得待客之道啊!”

    “塞北野狐”听得秋胜雪的揶揄之语,也不以为意,说道,“姓名不过代号,躯壳不过骷髅,你我相识十年,当知你我乃是同道中人。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求。既是知己,你知我知即可。”

    “如此看来,倒是我执念太深了。”秋胜雪似是早已预料到“塞北野狐”的言语,淡淡一笑而过,不再纠结于此。

    之后,两人之间再无言语。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塞北野狐”轻轻地说道,“你可想好了?这件事情你本可置身事外,做一个逍遥散人。我朝与中原朝廷对立,不死不休,我为本朝谋事,自然无对错之分,你乃中原之人,讲的是忠君爱国、礼义廉耻。该事若败,遗臭万年;该事若成,天下之大,恐怕也无你的容身之地。鸟尽弓藏,那时我尚且自身难保,恐怕也无力护你周全。”

    秋胜雪愣了一下,似乎想不到这位即将在中原大陆掀起无尽风暴的“塞北野狐”会推心置腹地说出这样一番话语来。秋胜雪低头喝了一口茶水,闭上了双眼感受着茶香从舌尖沁入到五脏六腑,片刻后,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睁眼说道:“古人云,‘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我管不得苍生,救不得百姓,只想以余生恣意妄为一次,做一个投敌卖国的老贼。”

    “此事,你有何计策?”“塞北野狐”知其主意已定,多说无益。心知将要做的事情的难度几可谓如登天、似捞月,秋胜雪既然来此,定是有所眉目、做好万全之策了,因此心中有几分好奇,还有几分忐忑不安。

    秋胜雪此时却是犹豫了,似其内心深处不断挣扎,但是当回忆起其与南朝的恩怨纠葛,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回答道,“天地为盘,众生为棋,我为棋手”。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缓缓地放在了桌上,然后接着说道,“十年间,我贿三王,南朝亲王、宁王、怀王,亲王据南朝都城,宁王据西南要道,怀王据东海要塞,此三王皆有谋逆之心,手中皆掌百万雄师。又收三徒,一东,一西,一南。东方这位弟子天生反骨,好攀龙附凤,善阴谋诡计;西方这位弟子野心勃勃,好研究机关火器,善驭人之术。唯有南边弟子……”

    “塞北野狐”见其没有下文,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心中料定,秋胜雪口中的这位弟子定然有与常人不同之处。

    “南方这位弟子憨厚实在,资质平庸。我以相术观之,却是千年难见的天煞孤星,此等命相克父克母,克亲克友,克妻克子,注定命途坎坷、孤独终老。本计策便是落在他身上,即借其天煞孤星之力。”秋胜雪用右手无名指轻叩桌上的信件,又接着道,“此封信中,我已详细列出计划,并经反复论证,当无差池。”

    “倒是可怜了这位小兄弟,如果有一天他猛然发现自己最敬爱的师父竟然是……”

    “就这样吧”,不等“塞北野狐”说完,秋胜雪便打断了他的话语,“此中天机,不可泄露,顺其自然,稍加推波助澜即可。告辞!”说罢,也不等“塞北野狐”的回答,站起身来抱了抱拳,径自走了出去。

    少顷,“塞北野狐”走出帐,拿起信件拆了开来,此时从帐旁一侧暗门里走出一名女子来,端的是美丽无双,当得是“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该名女子盈盈地向“塞北野狐”道了一声万福,说道,“主人,白衣剑客已经离开城主府。”

    “做得好!”“塞北野狐”抬起头来,望着该名女子笑着回道,“翠儿,你跟我有快十年了吧?可还习惯这塞北之地?”

    “回主人,差俩月就整整十年了。翠儿在这里一切安好。”翠儿恭敬地回道。

    “翠儿,我想让你帮我做一件事情。此事若败,必死无疑,即使若成,最好的结果也是孤独一生甚至身败名裂,你可愿意?”“塞北野狐”轻声地问道,眼里闪动着某种光芒,看着这个打小就跟随自己左右的可人儿,有一点爱怜,有一点怜惜,但是随即被心中“大局为重”的思绪占据,眼神里重新恢复了某种坚毅。

    “翠儿此生唯主人之命是从。”翠儿低头回道。

    “那你先下去吧!明日我会知会你,你回去准备一下,后日出发,我会安排好一切。”“塞北野狐”说道,随即又将目光转向到信件中。

    翠儿“喏”的一声,施施然出了房间。

    “塞北野狐”瞧着信件,面上神色不变,心中却是久久难以平静。良久,自言自语道,“环环相扣,步步杀机”。抬头望向房门,以旁人难以闻见的声音低声自语,“天欲其亡,先令其狂,南朝当真是自掘坟墓,有如此大才而不用。若以秋胜雪为相,少可保百年太平。胜雪兄,你我欲一己之力撬动天下大势,到底是对是错呢?”

    秋胜雪驾轻就熟地奔出城主府,后背已近湿透。他实在想不出,以自己如此高明的轻功修为,其行迹竟然完全在“塞北野狐”的掌控中,若是将来“塞北野狐”欲对其不利,着实让人心惊胆颤。江湖上勾心斗角,无疑是刀口舔刃,讲的是小心驶得万年船,不得不防。秋胜雪没在此处多想,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说道,“天下苍生本与我无关,众生灭绝我也毫不在意,但是终究做不到绝情灭意,总得为这天下、这苍生留得一处生机才是。”心中打定了某种主意,向着城南疾奔而去,如一枚利箭般,不可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