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心魔(3)(2/2)
作者:飞天

    等到成年,我已经明白,衣锦还乡永远是梦,不可能等到了。世间那么多满怀雄心壮志的年轻人,奢谈理想梦想,奢谈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最后怎么样?全都是梦一场罢了。

    最可怕的,还是最后一种结果,当一个人终于可以衣锦还乡了,那乡间、老宅、院内却已经没了亲人,夹道欢迎、奔走相告的全都是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乡党。

    譬如现在,就算我回去,也只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所有街道上都没有人,我家的大门紧闭着,门楣之上,春节时候贴的过门钱已经被风刮跑,只剩一行浆糊、红纸的印痕。

    我叹了口气,脚下情不自禁地向前挪动。

    “是啊是啊,既然来了,不看一眼怎么行?总要看一眼再走的。否则的话,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同样的机会?就这样,向前走,向前走,快走……”第一个小人占了上风,叽叽喳喳地叫起来。

    很快,我就到了老宅门前。

    本想推门而入,转念又想,我的手伸到一半又放下,踩着门右侧的一堆瓦砾上去,扒着墙头向院里看。

    院里没人,但东西扯着两条晾衣绳,上面搭着被子,证明有人居住。

    那些被子的被面花样是缠枝牡丹,牡丹有碗口大小,艳丽而不失端庄。我从未在家里见过这样的棉被,自记事开始,家里的被子就只有灰色。

    吱呀一声,北屋门被人拉开。

    我聚精会神盯着门口,想第一时间看清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什么人。有那样花色被子的人家,一定有着一位贤淑善良、温柔得体的女主人。

    这是我家的老宅,女主人只能是我的母亲。

    我从未见过母亲的照片,家里一张都没有。这一次,也许我的心愿就能实现了。

    门开了,一名女子端着一只半旧的木盆走出来。远远望去,她梳着齐耳的短发,垂着头,一边走一边伸手抖搂着盆里的衣服。

    我的胸口忽然哽哽地堵住了,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那女子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我下意识地去猜测她的身份,同时屏住呼吸,等她抬起头来。虽然我没见过母亲,但如果让我看到她的脸,我一定能从眉眼之间认出她到底是谁。

    “抬起头来,抬起头来!”我在心底一遍遍叫着。

    那时候,我竟然忘了可以翻墙而入或者是推门进院,那才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

    那女人到了晾衣绳前面,举手晾衣服,但衣服又将她的脸挡住,始终看不清楚。等到晾完衣服,她弯腰拎起木盆,又走向北屋。

    我站在瓦砾堆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时候,我心里的两个声音又开始第二轮激辩。

    第一个声音叫着:“现在就进院子去,看清她,否则一定终生后悔。”

    第二个声音立刻阻止:“不要去,明知是幻觉,何必自欺欺人?回去,立刻回去,回到事件的原点去。现在不走,以后永远都走不了了。”

    第一个声音大声冷笑:“这个谜题今日解不开,以后甭想解开。可笑啊可笑,既然到这里来了,却又因为小小的担心而裹足不前,那么又何必一路走来?既然知道死亡可怕,那又何必出生?生命就是冒险,不冒险,就那么安步当车地活着吧,像蜗牛、乌龟一样好好活着,直到跟世界同朽。不过,我早早告诉你们吧,就算活一万年、一亿年,乌龟也只是乌龟,成不了英雄。人活着,在于质而不在于量。就算只活二十年、三十年,也要活得像流星,照亮天际,用刹那间的辉煌,让千万人铭记在心……”

    第二个声音渐渐势弱:“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不是吗?如果人人都轻视生命,过这种孤注一掷的赌徒式日子,那还有谁能开拓未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果这时候因为一点小小的个人**轻易赴险,是对社会的不负责任。”

    两个声音一个怂恿我向前,一个阻止我冲动,把我卡在中间,进退两难。

    “这是幻觉,言佛海使用‘拘魂之术’创造出来的幻觉。如果那女子出现在这里,一定也是遭到言佛海的奇术所限。”我的心越来越冷。

    事实真相总是无比残酷,父亲母亲从未在我的生活里出现过。我可以假装他们已经江湖战死或者为了正义事业而牺牲。他们死了,这份父子、母子之间的牵挂之情就可以了结,不必重复提起。反之,如果我知道他们也同样被拘魂于此,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我的心就像被油煎一般,痛彻肺腑,痛不欲生。

    这种痛,像一针强心剂,让我瞬间无比清醒。

    我知道,到幻象中的老宅去看清那女人,根本是无足轻重的,那只是心理上的渴望与慰藉,不会对现实造成任何改变。哭、眼泪、哀思、追悼……就算把全济南市的香火、纸钱买来点燃,就算我的哭声能感天动地、声传宇宙——都改变不了事实,也改变不了他们的命运。

    如秦公子所言,“杀了言佛海”才是唯一能够为亲人们做的。

    我咬紧牙关,下了瓦砾堆,一步一步向来路上走。

    老宅中的一切像一只沉重的筏子,连着一根无形的绳索,而绳索的另一头就扣在我的肩膀上。此刻的我,如同黄河滩涂上的纤夫,为了这只筏子能够涉过险滩,弓腰拔步,艰难前行。如果我稍有失神,这纤绳断了,筏子就会顺流而下,被乱石撕碎。

    夏氏一族只剩下我夏天石一人,我肩上扛着的,何止是一只筏子的重量,而且是所有夏氏的传承、远祖的使命。

    既然如此,我敢不谨言慎行、一步一思?

    小时,在大明湖初学游泳,水没过腰间之后,人就站立不稳。

    教我凫水的大哥说过,如果抱一块石头在怀里,人就会站得很稳。水中有浮力,抱着石头也不会觉得太沉。这一点,就是初学游泳的最大诀窍。

    此时,夏氏一族的责任就是保证我不会在激流中跌倒的那块大石头。有了责任在肩,我就会越走越稳,不至于春风得意马蹄轻,误入歧途之中。

    幻象犹如地震中的危房,在我四周纷纷倒下。

    游目四顾,我仍然站在铁笼前面,而言佛海则依旧盘膝打坐,双掌竖放在自己的膝头上。唯一不同的,他掌心里的光芒已经消失。

    “夏先生,你醒了?”连城璧摇撼着我的胳膊,欣喜地大叫起来。

    我明白自己刚刚经历了什么,如果按捺不住**,走入曲水亭街老宅,也许就一辈子栽在自己的痛苦记忆里,再也无法逃离。

    “真是精妙,在这里见识到言先生的‘拘魂之术’,实在是大开眼界。”我缓缓鼓掌。

    兵器谱上说,一寸短,一寸险。

    刚刚我险些毁于言佛海掌中,正是“一寸险”的最极端诠释。

    我能全身而退,是因为自己顶住了**的考验。无欲则刚,任何幻术都不会在没有**的人身上起作用。

    “你不想看清那些?”言佛海抬起头来,不再装痴作傻。

    “你会给我看吗?”我淡淡地反问。

    “你要看,我才能给你看。拘魂之术是唯心主义的产物,你的心,只有你自己决定。”他回答。

    我指向他的胸口:“你的心呢?由谁决定?”

    言佛海也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以一种无比缥缈又无比坚定的语气回答:“谁也不能决定,奇术师既然将自己毕生的灵魂与骨血奉献给奇术,那么一切都变得不可捉摸起来。我们预知未来,也看清过去,但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时,却忘了出发时的初心。每一个奇术师,都像磨道里的驴子那样,陷入了不死不休的死亡循环之中。在初心之内,我们要的是什么?是宇宙控制权?是千万人之上的巨大优越感?是举手间决定几十亿人生死的神性……都不是,都不是。负累太多,我身心俱疲,必须经过沉眠,才能彻底解脱。你肯帮我吗?”

    我一怔,但随即冷笑:“你是秦王的俘虏,能决定你生死的,只是他。”

    这里是秦王的地盘,我当然不会忘记“客不欺主”的江湖箴言。

    言佛海摇头:“他不能,他甚至不敢来见我。”

    连城璧忽然碰了碰我的手背,把她的手机屏幕展示给我看。

    屏幕亮着,她刚收到一条短信,内容如下:“要夏天石代为决定言佛海生死。”

    短信的最后,没有签名,只有一条腾飞于云端的巨龙,首尾不能互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