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梁镇。

    残庙。

    一避风角落，或坐或躺七八个乞丐，一老者卧于其中，一男孩手捧半个刚讨来的硬馍，撕了小块在口里轻轻嚼了，往老者唇边递去。老者已是奄奄一息，并不张口，挣扎着挤出丝笑意，颤着要伸出手去，抬不起，男孩帮他把手放到自己皲裂的小脸上。槐树皮般干枯的手掌在男孩脸上轻轻抚着，老者眼里闪着光，那光在极盛的时候忽的暗了下去，再无生机，手僵在那里。男孩手里的馍脱了手，落到地上，翻了几个滚，人堆里伸出一只脏手，把馍抢了去，塞进口里。

    日西斜。

    男孩仍静静坐在那里，一乞丐发觉这边情况，吼道：“风娃子，傻坐着干啥？快把这老阉货拖出去！死了就别再占地儿了！”

    ……

    古梁镇年前最后一个集市。

    集市一角，几个壮汉裸着膀子舞枪弄棒卖着艺，四下一圈观众不时鼓掌叫着好，洒些赏钱。一边街角，男孩静静跪在雪里，脏乎乎的脸青一处紫一块，嘴角凝着血，身前一具尸体，给几片破麻布裹着。男孩胸前挂着木牌，歪歪扭扭写着：“卖身葬爷”

    “刘婶，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人来人往的，他摆个死尸街上，”临处小摊，一妇人斜瞅着男孩跟摊主嘀咕：“这大过年的，真是晦气！你家孔头也不管管？”

    “哎，王嫂子，谁说没管呢，”刘婶说：“赶了好几次呢，就是不走，老孔要把那死尸搬走，可你知怎么着？这小乞子动口咬人呢！这不，老孔找差人去了。”

    “咱们这么大的地儿，就没个人花点钱帮他把人埋了？”

    “谁说没有，可王嫂子，你知这小乞子想干什么？非得要棺材，还要坟地墓碑，那要不少钱呢，这年头，自己孩子都养不活，谁会要这么个只会吃饭的半大小子呢，再说都这么大了，也养不亲的…对了，听王头说，死的哪个是他爷，说是变法那些年给清出宫的老阉货…你看这野小子，这么小就学着编筐骗人，哪个敢要！”

    街对面。茶馆。两个大胡子汉子。

    年轻一个说：“二哥，那就是四娃说的那孩子？也不是那么像的吧？”年长一个不语，年轻的犹豫着又说：“二哥，感觉这孩子挺重情义的…要不就算了吧。”

    年长的摇摇头：“不重情义敢要么…搞不好把咱们给卖了。”皱了眉，扭头盯向年少的：“六弟，你忘了庄宗是怎么死的了么？忘了那些兄弟是怎么死的了么？忘了你自家儿子怎么死的了么？…事到如今怎么还这么多妇人之仁？庄宗对他们怎样？仁至义尽！我当年劝庄宗至少要杀了那老东西，以绝后患，可庄宗念兄弟之情，不但不杀，还把老东西养的白白胖胖的，可等老东西重新掌权，又怎样？连刚出生的娃子也不放过！”

    年长的说的严厉，声音却压的极低，喧闹茶馆里，四周茶客绝想不到他竟称呼当今皇上为“老东西”。

    他冷冷又说：“为了那些冤死的兄弟，一定要让赵狗死在自己儿子手里！”

    年轻的呆了呆：“可…那孩子已经死了。”

    年长的摇摇头：“是真是假不重要，赵狗相信就好！”

    两人正说着，街对面围上几个差人，也不与男孩费口舌，举着腰棍就往他身上抡，几下把男孩打倒在地，争相上前急踹猛踢，男孩踡着身子，双手护着头。

    几个公差不停踹打着，一边刘婶面色不忍：“阿宝兄弟，赶走就行了，别闹出人命。”

    领头差人刚一脚踹在了地上，正揉着，喘着粗气：“刘婶，你就是心肠好，这野杂种打死一个少一个！”正要回头接着踹，给一大胡子汉子硬生生把住了身子，动弹不得，当即要发怒，另一个年长些的大胡子上前笑迷迷递上一碎银子，谄媚道：“大人，这是小的孝敬您喝茶的，兄弟们都打累了，让小的帮您清理这小杂种可好？”

    差人愣了一下，接了银子，掂了掂，也不理那汉子面相比他要大的多，大咧咧说：“既然老弟这么说了，老哥就卖你个面子。”回头冲几个手下喊：“兄弟们，歇了吧！”

    ……

    包子铺。

    铺外一马车，车上一棺材。

    桌边，年轻汉子抚上男孩的手：“别看了，没人偷死…”忽的住了嘴，拿起端详起来，见掌心厚厚一层茧子，十指几乎都变了形，左手小指只余半截，手背上几无一处完好皮肤，不知曾挨过多少棍棒，新增的伤正凝着血。

    汉子把男孩发着异味的袄口向上撸了撸，胳膊上现出七八道深浅不一的疤痕，有几道应该是狗的齿印，呆了呆，汉子说：“把袄扣子解开，让六叔看看里面。”男孩呆了呆，解了扣子，现出袄里青布夏衣，破着几个大洞，像抹布挂在肩上，撩起后，见胸前腹下长短、深浅不一的疤痕上，附着密密麻麻的鞭印，汉子虽说也是刀锋剑影里走过来的人物，仍愣在那里，缓缓摸着鞭痕，却听男孩轻轻说：“是我不对，爷爷说人穷志不穷，不该去偷人家东西。”

    年长汉子淡淡问：“孩子，恨这世道么？”

    男孩木着脸，牙慢慢陷进嘴唇里。

    汉子点点头：“帮你葬了爷爷，什么事都肯做，是吧？”

    男孩点了点头。

    汉子问：“杀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