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挥了挥手，令手下速去请这位澹台先生进来。

    护卫得令，退去后不久，便见一位白衣老人扶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

    夫妻二人急忙上前迎接，一左一右扶着老人，语气恭敬地问好：“见过老师。”

    老人摆摆手，找了个椅子坐下，又摆摆手让他二人也入座，含笑打量着这久未见面的爱徒们，开口便直奔主题：“战场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如今大厦将倾，你二人还是随我速速离去吧。”

    “什么？”凌霄不敢置信地看着澹台公，说出口的话带着自己都未发觉的颤抖：“老师是想让我抛弃臣民自己逃命？恕学生难以从命。”

    “霄儿，你还是这样莽撞！”澹台公的声音听起来比他的人更老，残破腐朽如同老木，听起来有点骇人，他浑浊的老眼泛起几分与年龄不相配的凌厉，对着自己的学生却是终究发不起来脾气：“你留下又有何用？我这一路从冉国游历回望舒，国家的状况我比你们更清楚，这沿路的城市哪个没被屠杀过？路过宁泉时更是，唉，纵使我活了这么多年，也不敢想象人世间竟还有如此惨烈之景致。”他顿了顿，咬着牙恶狠狠地说道：“你们是这国家的帝后，那群蛮夷对待平民都如此残暴，对付起你们来真不敢想象会动用何种手段，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自己的学生惨死在他们手上。”

    文月照拉了拉不服输地与澹台公对视的夫君的衣袖，对着他轻轻摇头，转头对着师傅急切问道：“老师，您既然已看到这惨状，便应知道这望舒更是万万不能丢的，若是连您都不能帮我们，那这望舒城的百姓又该怎么办？”

    “唉，这是你们的国家，也是我的，若有一丝希望，为师也会陪你们奋力搏一把，但是，贡昌一战帝国精锐尽失，优秀的异能者十不留一，高辛一战更是将仅剩的一点力量都赔了进去，再强的人都有极限，如今只靠我们三人，是再无法与诸国联军抗衡了。”

    凌霄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帝王应有的狠绝，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也不能让那群蛮夷如此放肆，我就算死，也要让他们流够血。”

    澹台公怒其不争地呵斥道：“够了！若只是杀几个人，何需你动手，为师就不能饶过他们，可这有什么用？西夷已经颁布了命令，若是死一个士兵，便要十个逸国百姓陪葬，其他国家也在纷纷效仿。你越是意气用事，到头来，牺牲的还是我们自己的亲人朋友。你已经为自己的意气用事让整个国家陷入深渊了，现在还要执迷不悟，让我们的国家万劫不复么？”

    “老师！”文月照急忙劝阻，凌霄却还是一字不差地听到了他的话，像是愣住了一般，有些无助又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最尊敬的老师双唇开开合合，说出的话字字诛心。

    澹台公怒火攻心下有些口不择言，说完后看到爱徒这样像是丢了魂魄，也有些后悔，正想开口补救，却见向来无所畏惧的徒弟一下子恐惧地像个小孩，无力地躺倒在椅背上，以手背挡住眼睛，喃喃自语：“老师，你说的对，我是罪人，死不足惜的罪人。可我也没办法啊，我不仅是您的徒弟，更是这个国家的皇帝，当初开战时您也是知道的，若我们不反抗，不也一样永世不得翻身么？西边的那群蛮夷，哪一个不对我们虎视眈眈？在他们眼里，我们是盛产异能者的威胁，是盛产美人宝马的库房，是向东攻入圣罗的踏脚石，可就偏偏没一个人把我们当成可以和睦相处的朋友看待。战争也是他们逼的，我若不应战，也许我的子民可以免受屠戮，可他们就得永远当别人的奴隶和炮灰，我不想占领谁的土地，可也不想将自己的祖国拱手相让。我从未后悔过开战，恨只恨自己志大才疏，不能歼灭仇敌。”

    他缓缓地放下自己的手掌，再开口时，又是那个山崩于前而面色不变的帝王：“老师恩德，学生来世再报，但也请老师不必多说了，我的人民既然愿意把命交给我，那我必不能辜负他们。只求老师看在师徒一场的情分上，能带走我的幼子，将他抚育长大。若是将来能替我们报仇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烦请老师能护他周全。”

    澹台公看着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徒弟，无奈地摇摇头：“罢了，你这孩子从小就有主意，我也从没想过自己能劝的动你，只是想着若是不试一次，定要追悔终生。果然啊，唉，都是命啊。”

    他一边说着，唇角也渐渐泛起笑意：“虽然你不听我的劝，但我却是真的高兴，霄儿和照儿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了，看着自己的徒弟赴死的确让人伤心，可能教出两个共赴国难的徒弟，我算是安慰了吧。”

    文月照也笑了起来，她向不远处的小床方向走去，轻轻地叹道：“真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啊，那时也是这样，凌霄每次打抱不平，和欺负宫人的其他皇子打了架，老师就是这样，明明又心疼又欣慰，却偏要冷着脸训斥几句。”

    那边师徒二人也笑了起来。

    她轻轻抱起还在襁褓中的孩子，亲了亲他的小脸蛋儿，才转身将婴儿交到老师手中：“这便是我和凌霄的孩子了，大名还未取，小名唤作烈儿。”

    澹台公轻手轻脚地将孩子接过，因为从未抱过孩子，有些过分的小心翼翼，原本严肃的老人倒是显得拘谨地可爱。他慈爱地看着沉睡的孩子，对夫妻二人说道：“这眉目有些像照儿，鼻子、嘴巴和脸型倒和霄儿一模一样，长大了，定是既有母亲的温柔冷静，又有父亲的坚毅果敢，你二人的孩子，定是大英雄。”

    “是啊，只可惜孩子才出生没多久，便要与父母永别了，我这当母亲的，却未来得及为他缝好一件新衣。”

    “我身上还有几张你二人的画像，待他懂事了，我便让他天天看你们的模样，给他讲你们的故事。”

    “有劳老师了，如今带着烈儿只怕更引人注意，老师还是趁现在速速离去吧。”

    澹台公对二人点了点头，转身向门外走去，蓦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回头问道：“我一直想问，初见时我问你们，咒术，兵法，治国想学哪样，你们都毫不犹豫便选了治国之道，现在若是能重来，你们还会如此选择么？”

    凌霄笑着点了点头，文月照也笑着回道：“老师也说过，咒术为术，可灭一城，兵法为谋，可灭数国，治国安民为道，不灭城不灭国，却能保一方长治久安，治下臣民安居乐业。凌霄自小便立志要保护自己的国家，自然选治国，至于我，他想做什么，我便陪他吧。”

    “不负初心，你们叫了我这么多年老师，这最后的一课却是徒弟给我上的。放心吧，烈儿我会好好照管，这个国家，我也会好好照管。”

    凌霄微微垂首，目送老人离去，在他回头张望时，笑着挥了挥首，没有即将诀别的痛苦，也没有徒弟对师傅的拘谨，就像是在送别一个刚刚一起喝过酒的挚友，仿佛下一个黄昏，他还会带着新酿的美酒，孤身到来，邀人对酌。

    澹台公的身影隐没于月色中，凌霄叹了口气，回头见妻子神色复杂，欲言又止，便笑着拉起她的手，轻握了握指尖，温暖的力量沿着二人交握的双手传递，台上红烛火星飘摇，在墙上映出一对互相依偎的身影。

    三日后，望舒城破，凌霄带领逸国最后一点力量，尽数战死于城门口的巷战中，文月照看着城墙上丈夫的首级，点燃了皇宫。

    大火照亮了整座城市，突袭的暴雨也浇了一整夜，才将这漫天的火光浇灭。

    却无论如何也浇不灭逸国人心中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