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暮春时节(下)(1/1)
作者:亲亲雪梨
    说话间,梁翊已经看见楚寒的身影了。差不多两个月未见,他又清瘦了许多,骑在马上,身形凋零,双眼通红,双手紧紧勒住缰绳。身后跟着几个随从,他们无精打采地拉着一辆破旧的马车,马车上载着一个简陋的木棺。想想楚伯伯曾是威风凛凛的东宫帅率,后事却如此草率凄凉,梁翊抑制不住心中的难过。他担心楚寒,索性一路悄悄跟到了城外。在整个下棺的过程,楚寒一直很冷静,只是紧紧握住的拳头一直未松开。太阳渐渐偏西,几个随从纷纷下山去了,只剩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陪在楚寒身边。楚寒扑通一声跪倒在父亲的墓前,抚摸着父亲的墓碑,低声呜咽不止。老者叹了口气,拍拍楚寒的肩膀,说道:“寒儿,想哭就哭,别憋在心里,这儿还有你姜伯呢!”

    楚寒点点头,抽泣着说:“姜伯,我没事,您先回去吧,这几天您也受累了,改天我再去您府上道谢。”

    姜伯略一沉吟,说道:“我先回衙门料理一下,晚上再去你家,你也别在这里待太久,早点儿回家啊!”他站起来,一眼就看到了梁翊,梁翊连忙微行一礼,自报家门:“在下是楚寒的朋友,富川梁翊。”

    姜伯略略点头,说:“你先陪陪楚寒吧,我先失陪了。”

    楚寒闻声抬头,一见是梁翊,他连忙擦干脸上的泪痕,眼里闪过一丝惊喜:“梁大哥,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家里跟越州有些生意,我便来到这儿了,想去找你,却没想到……”

    “久别重逢,就让梁大哥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真是过意不去。”听到梁翊还记挂着他,楚寒一阵感动。可是看到父亲的墓碑,他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不过我父亲刚刚过世,还请梁大哥理解。”

    “我一直敬仰楚先生,还想有朝一日能亲自拜访,没想到……真是太可惜了。我也想给楚先生上一炷香,不知是否可以?”

    “当然可以!”楚寒把香递给梁翊,又对着墓碑说道:“爹,这就是我去京城时对我施以援手的梁大哥。当时我们素未平生,他却出手相救,又借给我盘缠,如今您走了,他又与我一起来送您……”

    见楚寒又要落泪,梁翊赶紧接过话茬,无比真挚地说:“久仰前辈大名,却不想初见竟是天人永隔……日后我会跟楚寒相互扶持,生死相随,前辈的冤屈由我们来洗刷,前辈请放心去吧!”他一磕头,心里一酸,眼睛便发涩起来。抬起头来,看到了楚伯母的墓悄然立在一边,梁翊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在心中喊了数遍楚伯母。

    楚寒心下感动,此刻却再也抑制不住,扑在墓碑上大哭痛哭起来。梁翊并没有劝他,只是拍拍他的肩,让他哭个痛快。下山时已经是日暮时分,楚寒牵着马,眼睛依然肿得像个核桃。梁翊不动声色地抢过缰绳,跟楚寒并肩而行,问道:“上次陆侯爷帮你了么?楚先生为何又会突然……”

    “陆侯爷拜托江璃江尉平来办我爹的案子,江大人雷厉风行,很快就查出我爹是被冤枉的。他现在正在查宜春郡守方淮,需要我爹做很多口供。那方淮担心我爹对他不利,就在狱中杀了我爹……”

    “既然朝廷来人翻查此案,那楚先生应该得到保护才是,那方淮怎会如此轻易得手?”梁翊皱眉思索道。

    “说来话长,我爹在牢里呆了有三个月,受尽折磨,体弱多病,在狱中又无医药,方淮又说我爹的案子还没审完,所以死活不肯放我爹出来。那天突然派人来告知,说是我爹在狱中突发心痛病,没救过来。我爹尸身除了有些伤痕以外,并无其他异样,不像是中毒。谁知道方淮使了什么手段,逼死了我爹。”楚寒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手撕了方淮。若非亲身经历,梁翊也无法体会到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而一旦经历过,这种疼痛便会深入骨髓,流入血液,每呼吸一次,便会周身战栗,杀人的冲动喷涌而出,一刻都无法等待。

    “或许是用了极为隐蔽的法子,你刚说楚伯伯在狱中受尽折磨,自然是外伤内伤交加,气血瘀滞,身体极度虚弱;但楚伯伯毕竟是练武之人,这些苦楚还能挨得过;不过若此时用上几味厉害的草药,便极易引发心衰。你可曾请仵作验尸?”梁翊凝神思索,丝毫没注意楚寒正很诧异地盯着他。

    “虽说我不想让我爹的尸身再受苦,可我觉得他死得冤,所以就请仵作验尸了。岂料那仵作也是方淮的人,只说没有异常。”楚寒无奈地回答,接着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惊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你叫我爹楚伯伯?你为何不叫他楚先生?”

    “哦?我既与你结为兄弟,称他一声伯父又如何?”梁翊一头冷汗,没想到楚寒现在机灵了许多。心想一定要更加小心,千万不能在这小子面前露出马脚来。

    楚寒摇了摇头,说道:“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你,便觉得有些熟悉,梁大哥,你说实话,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甚至是很早之前?我幼时也曾颠沛流离,所以可能会忘记很多事情,如果你以前认识我,能否告诉我?”

    迎着楚寒殷切的目光,梁翊真恨不得告诉他,但现在时机还不甚成熟,于是他笑笑,不太自然地说:“你想多了,我以前是在京城待过,不过我很小的时候就到了富川,只是平时好游历江湖。你或许在别的地方见过我,但那次在达城,确实是第一次与你相见。”

    “是吗?”楚寒眼睛里依然充满疑虑,但是他又不好再继续追问,他回头看看父亲的墓地,心里又一阵恓惶:“你可曾听说过‘飞将军’金家?”

    梁翊心里一震,不知楚寒是否有意套话,他避开楚寒的视线,简单地说:“略有耳闻。”

    整个墓地已被夕阳披上一层金黄,微风轻过,纸钱在一片金黄中飞舞。楚寒眯起眼睛,缓缓说道:“金将军当时是圣祖身边的卫将军,他家二公子是我幼时好友,当时金将军下落不明后,整个家族家破人亡。我那好友虽侥幸逃脱,却又染瘟疫而死,尸首被扔在城外;那时我虽又气又恨,又惊又怕,但感念父母还在,即使贬谪边疆,也好过一人独活;如今我也是父母双亡,父母在那边团聚了,可楚家却只剩我一人了……我此时方能体会我朋友心中的绝望……他死了,也是一种解脱吧。”

    夕阳下的远山更有几分苍凉,红色的晚霞布满了天空,一群乌鸦穿过绯色的晚霞,扑棱着翅膀朝天边飞去。暮春的风卷起衣袂,也卷起了漫天的纸钱。梁翊眼眶也红了,他拍了拍楚寒的肩膀,轻声道:“人生在世,生老病死,都是我们无法左右的。虽说你父母都不在了,但咱俩是好兄弟,从此以后同生共死,荣辱与共!”

    楚寒咬紧嘴唇,点点头,用力抓住了梁翊的手。此时,山下突然跑来一人,楚寒定睛一看,惊呼起来:“江大人?”

    梁翊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白衣人正在飞快上山,他一边走一边气喘吁吁地喊:“楚兄弟!对不住,我来晚了!”

    待他走近,梁翊才看清楚他。此人相貌端庄,仪容整洁,自有一股威严气度。他穿着一身素色长衫,想必是为了葬礼特意穿的。梁翊知道他是谁,只是没想到在这里相见,于是心中为难,便不动神色地侧过身子,避免与他正面相见。他匆匆走近,对楚寒说:“今日又查了些卷宗,所以有些迟了,待我上山,再给楚先生上香。”

    楚寒微微行了一礼,感激地说:“本来您只是来处理公事的,但是前前后后您帮我了很多,我已经非常感激了。江大人公务繁忙,又何必亲自来这一趟?”

    “这你就见外了。楚先生乃是名震天下的名士,如今死得不明不白,我是一定要还他一个清白的。”江璃正色道。

    “那就谢谢江大人了。”楚寒心下感动,又对梁翊说道:“这便是廷尉司的左尉平江璃江大人,江大人,这位是梁翊梁大哥,我去京城时遇到的贵人。”楚寒介绍道。

    “在下梁翊,浦州富川人士,见过江大人。”梁翊本来极力躲避江璃,但楚寒积极引荐,他也不好再躲避,于是规规矩矩地向江璃行了一礼。

    “幸会幸会。”江璃也还了一礼,不过他马上警惕地问:“浦州富川?距离这越州少说也有两千里,梁公子来此地有何贵干?”

    “梁大哥说,家里有些生意,需要他来越州打点一下。”楚寒深知这位江大人疑虑甚多,于是赶紧忙着打圆场。

    “实不相瞒,家父梁若水是富川军器局的府监。如今南境战事紧张,南方的几处军器局已经忙不过来了,尤其是前几日,兴州军器所的一批军器被山贼所劫,官府便命我父亲急送一批军器过来。我喜欢游山玩水,便跟着车马一路到越州了。”梁翊面带微笑,应答自如。

    “原来是梁府监府上的公子,幸会!”江璃微笑作揖,梁翊却能感受到他神情中的不屑——局势不稳,战争迫在眉睫,这富家公子却到这南境游山玩水来了,真是个纨绔子弟。梁翊笑得自信而得体,不理会江璃的不屑——只要江璃不再多做怀疑,他的目的便达到了。

    趁江璃给楚仲天上香的空当,楚寒有些不悦地问梁翊:“梁大哥也是官家子弟,为何一开始没有表明身份?是不把我当朋友吗?”

    楚寒的性子还是那样直来直去,跟小时候一模一样。梁翊微笑着说:“我如今已经二十四岁了,根本无心出仕,只在家中帮忙,平日里就四处游荡。我父亲早已对我失望之极,告诫我出门在外不许随便透露他的名字,以免遭到官场同僚耻笑,也免得我往他脸上抹黑。若不是江璃江大人一再逼问,我也不会说出来的。”

    “哦,原来如此。”楚寒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为刚才鲁莽的发问懊恼不已。梁翊无暇顾及楚寒的尴尬,他现在内心尴尬得要命,却不得不做出一副淡然的表情。

    他无法告诉楚寒,在四年前,他把江璃的哥哥江珪送进了监牢;而当时江璃的大义灭亲,让他一举成名,从而在廷尉寺站稳了脚跟,一路青云直上。

    梁翊笑着笑着就笑僵了,内心挣扎了许久,不知该怎样面对江璃。可江璃也不识趣,耿直地问了梁翊一大堆“为什么不建功立业,非要浪荡江湖”的问题,又义正辞严地说了一堆大道理,梁翊都敷衍不下去了,也无法阻止江璃喋喋不休的追问。只得仰天长叹,此情此景,真是太特么尴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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