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只是朋友(四)(1/2)
作者:鳕鱼堡烤奥尔良
    宫小缘一直是这样觉得,人生而孤独,无关爱情,无关终老。

    孤独的人是不害怕死亡的。

    在宫小缘格外漫长且无聊的十六年中,生和死逐渐交换了位置,死亡变轻了,而活着变成了最沉重的事。

    许多人不一定敢坐在电车上边流泪边吃便当的活下去,但一定敢死。因为死亡每个人一定做得到,活着却不一定。死亡只有一种理由,不想活;活着却要想破头皮的找许多可以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还不能那么蹩脚。

    宫小缘觉得人要活着无非是去爱,与被爱,像飞鸟追逐鱼的幽影,橡树与木棉的相依,没有爱的人是活不下去的。故事里有个生死天平,活着的一端非常麻烦,需要不停的找稻草压上去当砝码,死亡一端空空如也,它不要砝码。但只要等到你找不到救命稻草的那一天,它就轰然下沉,势不可挡。

    RB作家太宰治在《晚年》中写了一句话:“我本想这个冬日就死去的。可正月里有人送了我一套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作为新年礼物。是适合夏天穿的和服,那我还是先活到夏天吧。”

    太宰治形容自己为人们没有将她拍死而苟活于世的一只哀伤的蚊子。

    相较太宰治,宫小缘坚强许多。虽然没人送和服温暖一下她的心,但她暂时不打算去死,因为毕业武器没爆出来,死不瞑目。

    十岁时,一个傻逼医生言之凿凿的称宫小缘是重度抑郁症患者——同时伴有严重的幻视、幻听及失眠、呕吐、厌食。这个斯坦福的医学博士固执的想要找到她的父母,固执的想要治好她。

    宫小缘看傻子似的看了医生一会儿,她不觉得自己有病,但宫小缘还是给了医生她父母的电话号码,因为她想要被爱,想要幸福。

    早已各自组成了新的家庭的父母匆匆而来,一个从瑞士飞来,一个从意大利飞来,妈妈带着不认识的叔叔和不到三岁的妹妹,爸爸带着不认识的阿姨。到了家,爸爸一边流眼泪一边剪开宫小缘手臂上的绷带,淡金色短发的瑞士女人拍着爸爸的背轻声安慰着他,同时对宫小缘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

    焦躁的徘徊着的妈妈叫走了身边黑头黑眼的意大利西西里男人,然后开始指责爸爸。

    吵到最后,爸爸红着眼睛说:“是你要的抚养权!我把女儿的抚养权让给你,你就是这样对她?把她一个人丢在中国?她只有九岁!你在电话对面哄着一个九岁的孩子自己给自己做饭?最后还烧了房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对我女儿的,我只知道她跑到楼下,右手还在烧着,却不打电话给医院,而是打电话给你哭着说对不起!”

    妈妈同样怒吼出声:“我只是让小缘去把煤气灶下面的煤气罐关了!我只是让她关个煤气!我也不知道她居然想着要自己去做菜,我明明警告了她。”

    “那烧伤后的植皮手术你为什么不去带她做?宫许,你的心是有残酷才会只想着挣钱?医院要多少?十万还是几十万啊?我卖血卖肾都可以给,你却一个字都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管她啊?”

    “小缘自己说不要做的,做植皮她就咬舌头,要不是当时麻醉了她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你知道她现在为什么不爱说话?就是那次舌头没缝好,一动就痛。”

    “宫许,你就是不想交那几十万是吧?这算什么理由?大人能被孩子强迫?我知道你当时手里的钱都有急用,可你真的不能这样做啊!你就一点当母亲的良心都没有么?”

    “说得你好像有么?难道就没一个邻居告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时关手机躲起来就是不想付钱,等现在赚了点臭钱才来我面前显摆。”

    “什么叫不想付钱?我那时孤身一人跑到瑞士,瑞士没有cdma运营商,所以在机场重新办理了手机卡,国内卡就闲置起来没有用了。离婚我没有要你一分钱,下了飞机租了房子,一个人躲在伯尔尼郊区的地下室里一边哭一边学德语,还挂记着小缘。我走前唯一的要求是让你好好照顾小缘,你却连这点都做不到,还满口推卸责任!”

    妈妈气的上前推了他一下,紧接着瑞士女人就站了起来跟妈妈争吵,最后还动起了手。

    宫小缘晃着双腿,在一旁看着想笑。

    其实根本没人在乎她烧伤的右手和扯淡的抑郁症对吧?只是在尽血缘的表面义务。

    两个顶级的戏子互飙演技,尤其是爸爸的爱女之情,真的是令旁人潸然泪下。唯独被爸爸揽入怀中的宫小缘入不了戏……她看见了,就在出院的第二个星期,看见爸爸从一辆白色的车上下来,进了龙江区的一家酒店。

    坐在旁边满脸阴郁的医生把她们全部骂走了,在门口抽烟时低声说真是两个畜生,真正爱孩子的绝不会反复揭孩子的伤疤来展示自己的无辜和心疼,只有街头把儿童手脚打断的人贩才会揭伤疤说故事作践自己来引人同情。

    宫小缘偷听到了,等医生回来时,狠狠用头锤撞了医生肚子一下,然后跑了下楼。爸妈走的太快了,她追上去后并没有得到安慰,妈妈冷着脸要自己别跟那个美国疯子接触,爸爸拿出一万块塞给她说阿姨公司还有事今天要赶回去,小缘你拿着钱自己买东西吃。一旁妈妈看了看芝柏的手表,说自己有事也要赶回意大利,如果想要植皮就告诉她一声,妈妈喊人带你去美国最好的医院做手术。

    宫小缘呆住了,你们才来好像不到一个小时,她想挽留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渐渐的血就这样一点一点的凉透,最后竟也像是个戏子,陪着她们无声哭笑。

    医生没能治好宫小缘,这个斯坦福的精英治了两年反倒自己抑郁了,崩溃大哭了一场,哭得撕心裂肺,满口美国国骂,说宫小缘是个巨大的负能量感染体。

    之后医生花了三个月时间给宫小缘规划了活下去的计划,小到言谈举止生活习惯大到未来职业人生信仰。宫小缘的网瘾就是医生带她通宵了三天三夜染上的,医生说你传染我抑郁症我就传染你网瘾,扯平了。其实医生不爱玩游戏,她只是觉得让宫小缘能爱上一个事物,就会多一点坚持的希望。这个计划叫以毒攻毒,医生也自嘲是个庸医。

    坐上去美国前的飞机时,宫小缘送了医生一程,在机场跑道的候机大楼最顶层,拿望远镜看着。医生拎着装笔记本的手提包,腰杆却已不再挺的笔直,她恍惚间看见一个雄姿英发的自己,阳光下影子却在一点点伛偻,是啊,这不是英雄的离去,而是败兵的逃亡!曾经那么自信那么神采飞扬的一个女孩,从掩面而泣到失声痛哭,跌跌撞撞上了登机架。最后回望的那一眼中所带的复杂感情,让宫小缘的心都忍不住抽痛了一下。

    其实,宫小缘总是觉得自己没病,所以她也总是无法理解曾经抱着她哭得快要晕厥的医生,哭时鼻涕眼泪横流,明明是个很漂亮很有气质的美国女孩,现在弄得丑死了。

    医生说真正决绝的人往往善于隐藏,就算在人间的每一分一秒都像是身处炼狱般饱受煎熬,但绝不表现出来,人前总是很正能量、爱笑、伪造出一副健康向上的假象。当下定决心结束自己的那天,一定是由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触发的。这时人们才意识到你根本不像看上去那样坚强和正能量,而是在被一根根稻草一点点的压垮。所有的蓄谋已久,都是来自一颗柔软脆弱还强撑的心,就像那灿烂笑容下的泪雨倾盆。

    说到这里,医生拍了拍她的背:宫小缘,所以一定要记得大声骂脏话!不高兴就说出来!不要藏着,藏着反而会更难过,像我这样骂,操你大爷的,嘎哈呢,你个傻逼玩意,流什么马尿,跟个男人似的!

    这美国女孩骂一口东北音的中国脏话竟还挺顺溜。

    宫小缘才不跟着她学,她从不说脏话,是最典型的乖孩子。乖孩子惹人喜欢,不想被父母抛弃,就一定要做一个乖孩子。

    在当乖孩子的同时,宫小缘也从来拒绝承认自己是抑郁症。有时候午夜梦回那巨大的悲伤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吞没,那是最常出现在梦中的熊熊燃绕的火场和滚烫的水泥路,窒息的黑烟以及再怎么哭喊都没人回应的绝望。还有那小小的、压抑的白色病房,无论什么都是雪白的,只有她的右手是刺目的血红。钛美铝的防火抗菌门被关上,就变成了一个任她怎样疼的死去活来打滚呐喊都没有声响的坟墓,连盗墓贼都不来光顾。只余白发的小女孩蜷缩在角落里浑身发抖,拼了命的忍着泪……哭的大了医生会打电话告诉妈妈,妈妈会嫌弃她烦的。

    她一直只告诉自己要坚持要微笑,不要让爸妈以为自己是个玻璃心的孩子。

    抑郁症是个说不太清的病症,绝大部分人看来,抑郁症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世界上悲惨的人多了去,凭什么你一四肢健全的人这么矫情?
第七十五章 只是朋友(四)(2/2)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