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章 少年将行,辞别青山(1/2)
作者:皎照西楼
    (本章为主角出山前的故事,介绍一些故事背景和成长环境,比较长,不想看的书友可跳过,直接从第一章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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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月初十。

    今年的浮丘洲还没来得及下第一场雪。这几日风意渐寒,云中水汽已蠢蠢欲动,好在日头依然高悬,不时从云间射出几道光,吝啬地给万物施舍几缕暖意。

    青山镇外四里,有一处铺满青草野花的矮岗。

    岗下有座孤零零的山神庙,是这里的唯一建筑。岗顶则更为冷清,自打那棵伶仃的老枣树十年前忽然不结果子后,原本常来玩耍的孩童们便失了踪影。

    此时,有位清瘦少年正懒洋洋地躺着,双手枕在脑后,头发盖着左眼,唯一露出的右眼角挂着一抹打完哈欠未能来得及拭去的泪花。

    似乎对这天气有些不满,他撇过头,用力将嘴里叼烂的一根草吐去,又将手从脑后抽出,随意拔了一根新鲜的塞进口中。

    少年姓荀,单名一个川字,从小被山神庙庙监姜不韦收养,就住在在岗下的山神庙中。

    和他相依为命的还有一位哥哥,名唤姜渺声,是个天生口不能言的哑巴。

    在这躺了已有半个多时辰,随着天上盘旋的那只白头雕叫声回荡,荀川困意越发浓厚。

    “叫吧叫吧,总有一天给你炖了……”荀川牙都不张,语气懒散地道。

    忽而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荀川连忙将口中杂草吐去,灵活抓起身旁放着的那把黑铁大剑,翻身伏地,趴耳细听。

    直到确定来的不是姜不韦,这才又放心地躺了回去。

    说是黑铁剑,实际上就像个黑乎乎的铁疙瘩,甚至扭曲了几分剑形,只有剑锋处微芒的寒光还算像点模样。

    待得那脚步靠近了些,他才慢悠悠地开口道:“来啦,带了吃的没?”

    少顷,义兄姜渺声轻轻坐在他的肩旁,从胸口衣服里摸出用布包着只剩半块的烧饼递给他。

    荀川闻着味道,看也不看便无精打采地接过,眼角眉梢满是习惯性的失落。

    “真没劲!老吃这不咸不淡的东西,倒连天上那嘶噪的畜生都不如!”

    随手将挡住左眼的头发拨开,只见那眸子之中毫无神采,瞳孔空洞如渊,与隔着一根鼻梁的清澈右眼判若云泥。

    显而易见,这是只盲眼。

    “啊啊,啊……啊啊!”姜渺声蓦地开口,双手在空中比划,嘴里咿咿唔唔说着什么。

    荀川撇过脸去看了看,随即一怔,努力咽下口中嚼了一半的食物,看着姜渺声惊异道:“今天是我生辰?”

    姜渺声点点头。

    十五年来,荀川从未过过一次生日,乍一听他提起,心中莫名有些怪异。

    在浮丘洲,十五岁便是成年人。按习俗可以行冠礼,甚至娶妻生子,已是个独立自主的年纪。

    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饼,荀川失落地躺了回去,抠抠鼻尖不以为然道:“无所谓了,反正顿顿皆是白粥配大饼,我生的粗糙,不必伺候!”

    姜渺声微笑地摆摆手,又比划了一番。

    荀川读懂手语,心中顿时一喜,却依旧摆出一副疑信参半的嘴脸道:“死老头子出了名的抠,还指望他准备什么好吃的?你这哑巴休要唬我!”

    姜渺声一急,忙挥舞双手否定。

    荀川挪开视线,起身再次拾起那把粗犷的黑铁大剑,往前走了几步抬剑朝天空一指,翘着嘴角道:“那行,就信你一回!跟死老头说一声,我要吃这个!”

    ……

    山神庙里,拎着把缺口菜刀正准备杀鸡的姜不韦猛地打了个喷嚏,回过头神色微微紧张地瞧了眼庙中残破的山神像。

    “罪过罪过,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话音刚息,寒光一闪便手起刀落。

    未几,在确定鸡不再动弹后,他便将其放进装满开水的木盆中。

    起身拍去身上沾着的鸡毛,挥手赶走鼻尖上的苍蝇,姜不韦偏着头往上岗的小路看了会儿,嘴里嗔怪道:“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回来。真是上一世两个冤家投的胎!”

    似乎想起一件事。

    姜不韦将手洗净,仔细整理了身上的破衣衫,神色庄重地走进殿里。

    给山神上了一炷香后,只见他纵身一跃,在两丈高的梁上轻松取下一个沾满灰尘的布包裹。

    好在扎得分外紧实,所以没脏了内里。

    在案几上小心打开,里面正放着一个襁褓,上面纹着一个“荀”字。

    拿出襁褓端详了一番,他用略显粗糙的手仔细摸了好一阵,游离在掌纹间的触感十分柔软。

    经年的画面在脑中一一划过,忽而鼻尖一酸,眼中有泪光打闪。

    姜不韦口中发涩,悄悄叨咕道:“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破落户,在爷爷这一歇脚便是十五年,如今要走,想来真是大快人心……”

    半晌,姜不韦用力呼出一口长气,撑起深深的抬头纹,眼珠往上顶了顶,将那即将落下的泪珠硬生生憋了回去。

    平静了一些,他又摇摇头,没精打采道:“走了也罢,倒省下不少米面,缸中羞涩,都要见底咯——”

    “只可惜了这襁褓,多少值些钱,早知道就真卖了去……”

    将襁褓塞进胸前衣服里,稍微振了振精神,这才走到殿外拔起鸡毛来。

    ……

    待荀川回到山神庙,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

    才刚踏入,鼻尖微动便嗅到一股香气,这是他在别家炊烟里闻过的味道。

    连忙往前跑了一段,见姜不韦正一脸认真地摆弄着一口缺了块小角的砂锅,透过缝隙往里一看,正是浮着一层油花的高汤。

    荀川一喜,咽了口唾沫,道:“咿,还真有!”

    说完,他忽然神色一滞,觉得有些奇怪,便仔细瞧了瞧姜不韦的耳朵。

    姜不韦没搭理他,径自将那锅鸡汤端到一旁的石桌中央。

    旧碗筷早已摆得平平整整,鸡汤四周还有几碟平日里少见的肉菜。

    “哟嗬,今天这么隆重,算是提前过年了吧,老爹?”荀川垂涎三尺地盯着一桌荤腥,搓了搓手掌道。

    “你是我爹!”姜不韦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打开锅盖,香气立刻弥散四方,将荀川的碗端起,给他盛了四分之三,又捞了块肉质细滑的大鸡腿放进碗中,一下便满满当当。

    “原来是鸡汤……”

    “算了,都是带毛的鸟,反正也没喝过!”荀川目放精光,舔了舔嘴唇道。

    看着迫不及待起勺就喝的荀川,姜不韦张了张嘴,似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语气缓和地道:“给你送行的,最后一顿了,敞开肚皮紧着多喝些……”

    “送……送,送行!?送什么行?”荀川闻言喷了一下,不知被呛到还是被烫到,连忙放下汤匙,神色惊异道。

    姜不韦没有回答他,径直走到一边盛饭去了。

    荀川偏移了目光,看向姜渺声。却见他脸上装满失落,眼中闪动几分不舍,只顾着低头吃饭,不敢和他有眼神接触。

    “十五年了,渺声!我从没像现在这么恨你是个哑巴。”

    荀川皱起眉头,看着眼前一桌子菜,不知为何,竟突然少了大半胃口。

    ……

    很小的时候,荀川曾好奇自己为何只有爹,却没有娘,但他没敢去问姜不韦。

    直到六岁那年,他被送到了离山神庙不远的青山寺中学礼认字。

    在见到澄泓老和尚后,才得知自己是被这位德高望重的方丈捡到,而后送到姜不韦这。

    老和尚说他虽有佛性,却无佛缘,因此不能留在寺中,只是日常教他一些东西,讲些晦涩难懂的故事。

    荀川打小聪慧,那些道理大多都能明悟,哪怕平日性格大大咧咧,就心性来说,比一般少年要沉稳不少。

    不过在他看来,天天听这么一位老和尚传道,就是头驴,多半也能坐地成佛。

    除去每天青山寺授业的一个时辰外,其余时间荀川都在山神庙中端剑、扫地、打水、做饭。

    荀川并不讨厌后三件事,唯独端剑令他苦不堪言。从最初的大木剑,到后来的沉木剑,再到石质重剑、巨兽骨剑,直至现在这把黑铁大剑。

    他被姜不韦逼着端了十二年,逢年过节也未尝间断。

    今天是他最后一次端剑……

    端足十二年便停,这是姜不韦答应他的。

    可荀川万万没想到,端剑的结束,竟也是这十五年山神庙生活的终结。

    ……

    这顿饭吃的很沉默,桌上的菜都几乎没怎么动,似乎三人都默契地想让这顿饭吃得更长些。

    三碗鸡汤下肚,荀川第二次放下勺子,用唯一的右眼盯着左侧的姜不韦。

    他正襟危坐,语气平和中带着倔强道:“为什么赶我走!”

    “你本来就是捡的,不存在‘赶你走’这个说法。”姜不韦夹起一筷子菜放进嘴里,悠哉游哉道。

    瞟了一眼对面正要夹菜的姜渺声,又将目光挪了回来,用手撑着桌面道:“可渺声也是捡的!别以为谐音成庙生就是这庙里生的。”

    姜渺声一听这话,连忙把筷子收了回去,往嘴里干巴巴地扒了两口米饭。

    姜不韦不置可否道:“他本就是这庙里生的,只不过不是我生的,但他跟我姓。”

    “跟,跟你姓……跟你姓怎么了!我这名字是方丈大师给取的,又不是我自个儿取的!我当时不过是个婴儿,你非要让我姓姜,我还能拒绝不成!”荀川激动地反驳道。

    “所以呢?”姜不韦挑了挑眉。

    “所以这是你的过错,我没有道理为你的错承担后果!”荀川提高了音量,好让自己有底气些。

    姜不韦淡淡道:“吃完这顿饭,你便是个成人,让你离开也是理所应当。大丈夫自当志在四方,怎能龟缩在这小庙里?渺声口不能言,你虽天生缺了一目,却和常人无异,他在庙里是寻个庇佑。你呢?寻的什么?”

    听到这话,荀川顿时无法还口,张了张嘴也不知应说些什么。

    半晌,他的眼神越来越低落,生平第一次红了眼眶子。

    撇着嘴,荀川吸了下鼻子,带着最后一丝底气,一词一顿地道:“我荀川乃是这青山镇,山神庙,司水,兼饭头,兼扫地童子,你若真把我轰走,以后这些活谁来做。”

    说完,他用力瞪大了唯一的右眼,满含期盼地看着面前熟悉的老人,想从他口中听到哪怕一个跟挽留有关的字眼。

    细嚼后,将口中的饭食咽下,姜不韦放下筷子,这是他上桌后第一次正眼瞧荀川。可那长满皱纹的眼睛里,却如深渊般平静:“水,我能挑。地,我也能扫。至于饭……这一桌子菜你也吃了。再不济,庙里还有渺声!”

    这是十五年来,荀川从他口中听到最重的话。每一个字落在耳朵里,就像灌了铅一般沉。

    对比此刻,姜不韦平日里的骂娘声竟显得格外慈爱。

    微微颤抖着,忍到了极限。

    倏地一下——

    随着姜不韦声音一同落地的,是荀川生平第一滴泪。

    落在鞋面,缓缓晕开。

    良久。

    荀川语气中带着最后的央求“老爹……我以后会好好端剑。”

    姜不韦摇摇头:“黑铁剑已是最后一把,即便想端也再无他剑。”

    荀川闻言,连忙将黑铁剑拿起走到一旁,闭眼后猛的一睁往前刺去,进而保持姿势定在原地。

    只见他臂与肩平,剑与腕平,稳而无半分颤抖,接着挤出一抹难看的笑,道:“那我就接着端这把黑铁剑,自今日始,从每天两个时辰加至双手各两个时辰,如何?”

    “不如何!此剑重达千余斤,你都端得四平八稳。一个凡人能有如此体魄,已然是超人一等,再练下去也无甚意义。”

    将黑铁剑默默收起,轻靠在石桌旁,荀川低眉失落,道:“我真的不能留下吗?”

    看着他睫毛上沾着的细小泪珠,一阵沉默之后,姜不韦深深叹了口气。

    他站起身,又给荀川盛了碗鸡汤,递到他面前道:“儿啊,你既名为荀川,便是要寻着这江河大川逆流而上,这山神庙太小,于你只是起点,于我才是归处。天大地大,你该去往你应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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