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悲路岐(3)(2/2)
作者:吴小舰
    百里尽染着枕即睡,不久轻梦微鼾,睡得熟了。白衣雪躺在床上却是心潮起伏。他睁大着双眼,又将口诀中的要义,在心中一一加以梳理默念,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等到天色已是大曙,终于精疲力倦,合眼沉沉睡去。

    此后数日,白衣雪每日定时依照百里尽染教授的口诀,调息吐纳。遇到难解之处,百里尽染详加释义,直到白衣雪有所融会贯通,期间百里尽染更是不惜耗费自己的精气,数度为白衣雪运功疗伤,助他抵御寒毒。

    如此又过了数日,白衣雪感到体内的寒邪之气日渐消弭,初始睡觉,盖上两床厚厚的棉被,一夜醒来,依然手足冰冷、腹痛腰寒,竟是全无一丝暖意。到了后来,撤去了一床棉被,睡到半夜手脚皆温,不觉寒冷,精神较之先前,也是健旺很多。他闲暇之时,便与百里尽染一起打理屋前的菜畦,每餐虽是粗茶淡饭,但胃口却极佳,中午一顿能吃下三大碗白米饭。

    百里尽染自是将他的状态变化瞧在眼里,心中暗喜,然而平日里闲谈中,他从不谈及白衣雪的伤情,白衣雪偶有提及,百里尽染也是顾左右而言他。白衣雪心中虽感诧异,见他不作理会,也便转换话题,不再追问。有时百里尽染他丢下白衣雪,自己一早孤身进山,等到白衣雪做好了晚饭,暮色苍茫之时方回。白衣雪在家照常打坐练功、打柴烧饭,空暇之余独处时,想起恩师、莫翎刹和沈泠衫来,不免心下惆怅,闷闷不乐,只盼自己能够尽快康复,早踏归程。

    这日一老一少晚饭后闲谈,白衣雪讲述起自己在临安城中的诸多见闻,百里尽染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插话详询。白衣雪惊奇地发现,他不仅对四大山庄、四川唐门、江南情教、乌蒙山皮清昼、太素观短道人等各门各派,均如指诸掌,就连禁军三衙中明化砺、封野寺、甘岳城等人的看家本领,竟也能一一指出。

    白衣雪记起一劫禅师说过,百里尽染在此守陵隐居已有十余年,几乎与世隔绝,没想到他对江湖各派的武学,竟是了如指掌,偶尔还对其优劣好坏,加以点评,虽不过寥寥数语,却往往一针见血,而又入木三分,不乏深知灼见。白衣雪听了大有拨云睹日、茅塞顿开之感,心在万分钦佩之余,又暗暗称奇不已,独自寻思,一劫禅师和莲池禅师谈及百里尽染,皆是叹服不已,如此江湖奇人确乎旷世绝代,可遇而不可求。

    闲谈间,白衣雪提及熙春楼上,杨草大战情教伤情使金杵悲,百里尽染更是显得饶有兴致,眼神闪烁,脸上的表情,竟如孩子听故事一般,充满了好奇和兴奋之色。说到杨草之时,百里尽染称赞其“折柳手”乃江湖一绝,名气虽不甚响亮,但在诸多门派的擒拿、点穴、错骨一类功法之中,可谓独树一帜、高人一筹。

    白衣雪听了,不禁暗想:“杨大哥的尊先君叫作杨蓉洲,我只道是江南乡野一名普通武师,百里前辈如此嘉许,当是我太过孤陋寡闻了。”

    对于金杵悲的绝塞寒烟掌,百里尽染则说,“掌法清奇,清心寡欲者经年修习或有所成,然而寻常武技终须讲究胜负心,争个高下,二者似背道而驰,习之大不易。”

    白衣雪想起此前百里尽染曾说与四大山庄颇有渊源,与恩师胡忘归似乎也有交集,但不知师父为何从未提起过,他心中充满了疑惑,话题谈到黎锦华的裁云掌法时,决定有心试探,大赞其掌法精妙,却见百里尽染眉头一皱,冷冷地道:“什么裁云掌?老夫看不如叫做‘财运掌’。嘿嘿,全身遍布铜臭之味,出掌也是臭不可闻,臭不可当。”

    先前谈及四大山庄时,百里尽染曾夸赞四大山庄枝叶扶疏,人才济济,在武学上,四家各有千秋,均有不俗的造诣,言语之中不无褒扬,缘何此际话锋陡然一转,透着一股讥诮之意?当下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臭不可闻?臭不可当?裁云掌是浮碧山庄钟世伯的绝技之一,何以如此不入前辈的法眼?”

    百里尽染呵呵一笑,道:“你的这位钟世伯,拳脚功夫嘛,还算马马虎虎,但这位仁兄,眼中只有阿堵物,浑身铜臭熏天,简直臭不可闻。你想想他麾下的四大弟子,薛、黎、倪、蔡,起的都是些甚么名?当真鄙俗不堪。”说着大摇其头,脸上现出一副鄙夷的神情。

    白衣雪寻思:“钟世伯座下有四大弟子,其中二弟子黎锦华,在临安城中与他有打过照面。大弟子叫作薛钧荣,老三、老四分别叫作倪钊富、蔡镶贵,排序下来,姓名中的最后一个字,正是‘荣华富贵’四字。”笑道:“他们四人之名,不过是一种称呼罢了,取其吉祥富贵之意,前辈又何须如此当真?”

    百里尽染淡淡一笑,说道:“名以正体,字以表德,号以明志。瞧瞧这些弟子取的名字,他们师父的志趣如何,也便可想而知了。古人云,‘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穷视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那是不错的,呵呵。”

    白衣雪心中暗忖:“百里前辈似对钟世伯心存芥蒂,多半他们此前曾有过误会,或是过节。”说道:“姓名之中带个富字,或是带个贵字的,寓意一生锦衣玉食,可尽享荣华富贵,不过是个良好的愿望罢了。”

    百里尽染斜睨他一眼,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一来一往,足见钱财之重要。人来到世上,追逐荣名厚利,乃人之本性,无可厚非,是以荣贵、财利二关最是难过。但若惟利是视,且因此而不择手段,巧取豪夺他人的财物,甚至于起谋财害命之意,嘿嘿,那就不免叫人齿冷了。”

    白衣雪心想:“我自南下以来,所遇江南武林人士,凡是提起钟世伯的人品和功夫,无人不敬,无人不服,不知为何到了百里前辈的口中,竟是如此不堪?嗯,是了,想必此前百里前辈对钟世伯有着极深的误会,以致成见颇深。唉,这也只能留待日后,有机会再行化解了。”想到这里,微微一笑,也就不作辩解。

    百里尽染续道:“世人皆爱财,就连神仙佛祖也不能免俗。佛经上说,‘有财当布施,为善当及时。’也是劝你要向他慷慨解囊,化除悭贪之念,种善因而得善果,故而《地藏经》上说,‘舍一得万报’。不过在佛家眼中,这钱财有‘净财’和‘不净财’之别。通过正当的途经和辛勤的劳作,得来的钱财是为净财,如果是巧取豪夺或坑蒙拐骗得来的,这类的属于不净财,也就是凶财。”

    白衣雪道:“佛门净地,自是只接受净财,而不接受不净财。”

    百里尽染点头道:“不错。那些贪官污吏,将自己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拿去拜佛,求个心安,乃至求佛祖保佑他日后能搜刮更多的钱财。嘿嘿,财不净、心不正,求佛何用?有一个人要去寺院拜观音,刚走进殿内,惊讶地看到观音菩萨也在里面拜观音,这个人就问,‘你既然是观世音菩萨,为何还要拜自己呢?’菩萨微笑着说,‘我虽然是观世音菩萨,但我和你一样,也会遇到难事,不过我知道,求人不如求己啊!所以我自己来拜自己。’”

    白衣雪哈哈一笑,说道:“是。佛不远人,即心即佛。”

    百里尽染颔首微笑,道:“任心自然,自心开悟,方能体认大道,直抵佛心,倘若一味执著于即心即佛,死死咬住禅的名相,陷入知解的桎梏之中,就不免又落入到新的窠臼,与无滞无碍的圆融之境,离得远了。执于一念,则受困于一念,一念放下,会自在于心间。所以禅宗既讲‘即心即佛’,也讲‘非心非佛’,无非是‘平常心’三字,放下执著,摒绝杂念,方得真性本心。”

    白衣雪听了若有所思,在心中细细体会其意。百里尽染又道:“德胜于才谓之君子,才胜于德谓之小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义之财,绝不可取。人活世上,离不开酒、色、财、气,四者不可不戒,亦不可全戒,切忌的是嗜酒、好色、贪财、逞气。酒、色、财、气,善处者,为益匪浅,滥用者,则化作贪嗔痴爱,贻害无穷。”

    白衣雪笑道:“我明白前辈的意思,酒、色、财、气四者,运用之妙,全在一个‘度’字。”

    百里尽染笑道:“孺子可教也。据说苏东坡有一回到大相国寺看望好友佛印,不巧佛印外出未归,寺里的和尚便请他去禅房休息,以素肴佳酿相款待。苏东坡一边等待佛印,一边自斟自饮,不知不觉间,已是薄醉微醺。他抬头看见墙上佛印新题写了一首诗,诗云,‘酒色财气四堵墙,人人都在里边藏;谁能跳出圈外头,不活百岁寿也长。’苏东坡大觉有趣,转而又想佛印出离尘世,具空性之无上智慧,属于方外高人,而浮世中的芸芸众生,在酒色财气面前,焉能如此轻易勘破?”

    白衣雪笑道:“不错,有美酒不能喝,见到心仪的姑娘不敢追,有了大把的银子,舍不得花,受了冤枉气却无法发泄,全闷在心里,人活着还有啥意思?”

    百里尽染闻言大笑,目中精光烁烁,连声道:“好,好,好!”伸出手来,在他肩头轻拍数下,以示嘉许,说道:“苏东坡想,既然人生之中离不开酒色财气,若能因势利导、善以对待,岂不乐哉?他趁着酒兴,就在佛印题诗的右侧,题了一首《和佛印禅师诗》。诗云:‘饮酒不醉是英豪,恋色不迷最为高;不义之财不可取,有气不生气自消。’题罢将笔往地上一掷,扬长而去。”

    白衣雪将苏轼的诗句,在心中默念一遍,叹道:“苏东坡不伪、不饰,真性情也!”

    百里尽染沉吟道:“酒是断肠药,色是剐骨刀,财是下山虎,气是惹祸苗。人一旦对此四者一味放纵,最终多是身败名裂,甚至身首异处,悔之不已。钟摩璧耽于一个‘财’字,对这身外之物陷溺日深,恐早已失了心性;卢惊隐毁在一个‘酒’字,恋酒贪杯,不可救药,至于沐沧溟嘛,无名之气可令人神迷心乱,遗祸无穷……”

    这一番话当真是字字惊心,白衣雪听得呆了,只觉一颗心怦怦而跳,几乎要跳出胸膛来:“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四大山庄,酒色财气,钟世伯、卢世伯和沐世伯,分别沾了一个‘财’字、一个‘酒’字、一个‘气’字,还剩下一个‘色’字,难道……难道恩师沾的竟是……竟是……”

    他怔在那里,不敢再往下细想,但心中不免想起自己在沙湖山庄作客时,方心达、丁心怡、戴心豪等人的所作所为,只觉沐沧溟座下的一众弟子,确是气量褊狭之人,隐隐约约又想起之前遇到唐门的唐樨,她曾说师父胡忘归“生性凉薄,见异思迁”,以致于师母袁珂君负气出走,不见了踪迹,“猢猿双仙”自此镜破钗分,再无往来。言念及此,白衣雪只觉额头和手心冷汗直冒,怔怔地坐在凳子上,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