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成也韩公,败也韩公(1/1)
作者:梁馨心
    一向被世人赞许的颍王赵顼正值英姿韶华的十八岁,身为当今皇上赵曙的长子,接受教育非常严格,担负期望非常厚重,赵顼每日读经史、学礼仪,早有少年老成之气,且对纷繁复杂的多种学习不厌其烦。性格谦雅的赵顼一向对身边侍讲的长者属僚厚爱有加,才学广博的记室参军、直集贤院韩维,最是得到颍王如师似友的尊宠,每每与之谈古论今直到废寝忘食。庄重贤德的韩维,为让赵顼善始而端正地明析道理,总是多方引经据典地细心教导。

    如同往常一样,这一天,韩维特以儒者本色,讲授着人生在世的处世之理:“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孔子此言,堪称做人的原理,由小及大、由本及末,才是智者贤良的立世做人之法;积少成多、纳水成河,才是本分君子的求生聚财之道。”赵顼听完以后,惑然而问:“先生,世人从出生开始,都是本性为善,可一步一步的长大成人之后,为何会有愚有智、有善有恶,有积德又有失德这么多的分别呢?”韩维深论其理:“这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自古以来就是庸者数之不尽,圣贤寥若星辰。其实在世为人,必然会被是非名利所困,虽然人心各异,但也并非难辨人品。只要认清,因其力而行其事,此是真人,因其智而行其事,此是能人,因虚伪而无准则,此是俗人,因势力而无原则,此是小人。”韩维讲学之时并不十分严厉,但却让人心生敬意。

    听到此言,暗自静思的赵顼顿时深有领悟:“先生此言有理,人贵有自知之明,莫做不自量力之事,先生是智者。”韩维不禁谦然一笑:“我并非真正的智者,这都是我的好友王安石的见解,我顶多也就是经人点拨的一个真人罢了。”对于这份坦荡真诚,赵顼更是尤其敬重:“如此的真人大概也并不多见,真到如此,就更是难能可贵了,还有那些在没有自知的情况下,做力所难及之事的人,当今世道,更是无处不在吧?”韩维心境旷达且淡看浮华:“世间之物自有千奇百怪之态,世间之人更有千端万状之志,全都不足为奇,无论一个人身在何位,只要做到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就不会被那些妄想所累了。”韩维论讲之时,一向由浅渐深,可谓句句皆是良苦用心!

    沉思片刻,赵顼只觉世间之人俗事繁多:“浮妄之想,一直常驻人心,大概没有人会安分于本身拥有。位高权贵的人还全都不满足于正常所得,况且是贫民百姓呢,虚荣之心也是人皆有之吧?”韩维随即深论其理:“如果世人对于高低贵贱之人都是同样尊重,那这世间还哪来的虚荣啊?其实有些身处贫贱的人,嘴中吃的是野果糟糠,可腹中却尽是真才实学。所以殿下一定要有超常的智慧和高深的眼界,绝不能以平庸肤浅的俗理来思量世事、看待人间。”赵顼听后,边思边问:“先生之意,我虽然可以领会,但这世间,千人千品、万人万相,无论高低贵贱之人,其各异之心,都是让人难以琢磨,我应该如何分清穷人和富人的内在品质呢?”赵顼一向敏而好学,对于人间世理总想多多体会而深刻了解。

    听到所问之言,韩维慨然而谈:“人的身家穷富,与人的品德高低,并无太大关系,世俗之人习惯于嘲笑贫穷,要知道,轻视穷苦的人,必定贪恋荣华。那些虚荣无度之人,因为渴望富贵,甚至无所不行地索取名利。所以要想辨认一个身居高位之人的内在品德,就要看他在面对高低贵贱之时,是否能够注重人品,是否可以一视同仁。”眼前的博学之师如此德厚才高,方使自身的才智一再提高。这位聪慧青年专注倾听,不禁由衷赞同:“先生此言精辟,我对您的精华智慧,可是尽心领教了。只是可叹,古今中外,茫茫人海,无论本身是何品德,每个人也都要倾其一生地渡过自己的生活。”韩维听此感叹,随后善导而言:“立世做人,其实全凭一颗方正之心,倘若帝王失德,将要败国,倘若官员失德,会动荡一方,但若小民失德,则是自惹灾祸。其实相比之下,劳苦大众最不好做,一年之中即使风调雨顺,都有青黄不接之时,万一赶上天灾人祸,过的就不知是何等的艰辛生活?所以我的好友王安石曾经说过,国计艰难之时,唯有变法改革,才是利国利民之策。”韩维说话之时,回思往事,也不禁感受着那位好友的报国之志。

    若有所惑的赵顼随后深思而问:“自古以来,据说每到一年之初,农民都要面临青黄不接,要想改革,不知有何良策?”这位帝王长子如此关心国势民情,使得韩维深感心慰,他随后不余遗力的仔细讲解:“当年王安石出知鄞县之时,曾在当地施行一法,叫做青苗法!也就是每年开春,广大农民余粮已尽,又要买种种田之际,别无生计的农民就可向官府借贷钱款度此危机,等到秋季收获以后再加少量利息还给官府,如此一来,那些走投无路的农民就不必再向乡绅富贾借贷高利,此法可使官府与百姓两厢受益。”如此有益国民的改革之策,使赵顼领会透彻,更加思络广阔,真是契合了那一腔热血涌动的壮志勃勃!

    精雕必成大器的赵顼,稍经指点而透彻觉悟,他对韩维口中的这位好友也是油然敬慕,略思之后,赵顼恍然询问:“先生口中的王安石,可是当年奏疏仁宗皇帝《万言书》的王安石?”韩维连忙点头:“正是。”赵顼听后,更为叹服:“真有济世安邦之才,我早就看过他上给仁宗皇上的那篇万言书,久闻此人才德兼备,只是素未相见。”韩维此时拧眉一叹:“唉,安石母亲过世了,他已经回到江宁府,丁母之忧去了。”满怀期待的赵顼心存憾事,似乎怅然若失。

    正在此时,守门士卒进门禀报:“殿下,两府两制的几位大臣登门求见,正在堂外候令。”这等阵势让身为皇子的赵顼大为惊奇,他迅速看了一眼韩维,略略思索的韩维连忙提醒:“定有要事求见。”赵顼连忙整理衣冠:“先生快随我出去迎接。”然后便急步而出。赵顼周全的礼貌让几位朝中重臣甚觉宽慰之时,对于解决要事也感到了大有希望。进入内堂以后,赵顼连忙赐坐,几位老臣却坚辞而立,只见韩琦满脸愁苦,欧阳修双眉紧皱,司马光面目凝重,吕公著忧心忡忡,这些朝中元老全都显出深陷彷徨的焦虑之容,且又带着忧国忧民的一腔忠诚。

    不等赵顼询问,首先发话的便是韩琦,他愁容满面之时,口含饶深之理:“远古尧帝英善仁义,将天下江山授以舜帝,舜帝友孝谦和,治理升平之世,尧舜时期,四夷臣服,万民享乐,河清海晏,天下太平。自古至今,万代帝王,全都视为榜样而崇敬,视为明镜而自省,视为高空而仰望,视为大智而常思。其年代虽然久远,其功德却震古铄今,尧圣舜贤做为明君先王,遇烦恼之事可用智慧开解,遇恶劣之性可用仁善感化,遇凶残之人可用英勇斩除,遇天灾之祸可用众力抵抗。其大智大慧千古流芳,其大善大勇万世共睹。”韩琦满口德义,此时滔滔不绝地说尽帝王之理,几位才臣也全都随之一揖到地。

    端坐在上的赵顼却听得一塌糊涂,不禁匪夷所思而问:“各位大人不必多礼,宰相大人一向日理万机,小王实在不明何事?敬请直言。”几位老臣随后齐声哀叹,似乎将要面临天塌地陷,欧阳修更是满腔苦水,已经双眼含泪:“殿下呀殿下,两宫不和,浮议成风,继续下去,只怕人心慌慌,天下动荡呀。”说完之后,几位儒究老臣皆是忧然泪下,深居颍王府的赵顼对于两宫不和虽然略有耳闻,却没有想到竟会如此严重,见人老泪纵横,此刻深为动容。

    年少聪慧的赵顼知道自己身为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便已心照不宣地懂得了重臣登门的郑重来意,随后毅然站起而拱手示礼:“各位大人都是国之栋梁、民之倚望,为国为民之心,朝野人尽皆知。如今宫中是非纷起,小王为臣为子,自当惟忠惟孝!分国之深忧、解家之所愁,正是小王职责,敬请各位大人,回府静候佳音。”韩维听完之后,顿时笑绽颜开,几位老臣更是似睹云外之青天,如见雾中之朝阳,全都长舒一口压在胸头的不安郁气。

    在度日如年的等待之中,几位老臣日日的盼,日日的叹,终于等到了皇太后的懿旨召见,韩琦欧阳修与吕公著司马光在心怀忐忑之时,一入福宁宫,便看见了太后的满面红光。此时,稳坐在上的曹太后显得雍容和乐而顺意随心:“各位大人,快快都请落坐吧。”今日的太后一不诉苦诉屈,二不含怨流泪,几位老臣都已心中有底,便在道谢之后,踏实入坐。

    刚刚坐稳,首相韩琦便开口探问:“太后神清气爽,想来是风寒痊愈,心中无愁了。”只听曹太后的出口之言迂徐含蓄:“这几日,颍王常来陪伴,膝下乘欢,替皇后给哀家端药倒水,贴心细致,真是个仁义孝顺的好孩子。”大臣们越听越觉称心如意,欧阳修不由口含笑语:“颍王殿下聪慧过人,礼贤下士,朝中大臣也对颍王赞不绝口,都说颍王宽厚和善、友爱兄弟,真是皇家之幸,大宋之福呀。”曹太后悦然点头:“全靠皇上和皇后教子有方,而且用师得当,今日一早,皇上已经过来请安了,对哀家嘘寒问暖,恭敬如母,所谓的人子尽孝,应该就是如此了吧。哀家忽然感到心中敞亮,这真是团圆和美,万事兴旺呀。”大臣们此时全都重负释放,显得喜悦非常。

    在此国安民顺之时,恪守忠直的司马光可谓百感云集:“皇上圣明,太后安宁,两宫和谐,自然万民和乐呀。”曹太后此时慨然一叹地忆念往事:“先帝钦点皇上入继大宗,承袭大统。哀家乃是一国之母,如同皇上的亲娘,再说皇后又是哀家的亲外甥女,当年是先帝和哀家亲自给他们主婚,那时还曾盛传为‘天子娶妇,皇后嫁女’,点滴过往,在哀家心中长存永记,想这半点是非,真是无足挂齿。”此言一出,已是浓云散尽,郁气消失。吕公著不禁诚心赞扬:“高不过天,厚不过地,英明不过天子,大度不过太后了。”手握皇权的曹太后,此时仪态尊贵地向下勉励:“各位大人保国安民、劳苦功高,都是我大宋所倚重的肱股之臣,先帝器重各位,哀家自当信任各位,今后更需大家同心同德地禀持公正,保我大宋国盛昌隆啊!”大臣们刚除一忧,还存一虑,对于恋权不放的曹太后,几位老臣心头澎湃,只觉暗流袭来!

    却见韩琦突然站起身形,向上躬身奏请:“老臣有一心事,恳请太后恩准。”曹太后敬其位重资深,连忙开口询问:“大人贵为一国之相,乃是我朝栋梁,心有何事?但讲无妨。”韩琦随后语出惨淡:“微臣垂垂已老,怕是无能无用了,请求辞去宰相一职,能为大宋管好一方州县,老有所为,便别无他求了。”急流勇退之词一出,使得众人疑惑相望,曹太后更是讶然吃惊:“宰相安可求退?您青年中第,踏入仕途以来,一直尽心尽力到两鬓斑白,朝廷时刻需要像您这样的定策国老。哀家还想退居深宫,颐养天年,只怕局势所迫,情非得已。”以退为进的韩琦连忙顺水推舟,铿锵有力地断然出语:“既然如此,只请太后心随己愿,无须有所顾虑,敢问太后哪日撤帘?”勇者通常在举手投足之时,就可将千军难摧之重,顶力擎起,智者通常在三言两语之间,就可将神困仙愁之事,迎刃而解。

    方然醒悟的曹太后,此时话已出口,可谓覆水难收。她神思错愕地伸出了微颤的食指:“你……。”将计就计的韩琦见到太后出示一指,急中生智地抢话在前:“一天之后,那就是明日了。”就计随从的欧阳修极力呼应地起身而言:“皇上龙体已然痊愈,太后决定明日便归还政权,真乃上顺天心,下应万民。”司马光机不可失地高声传禀:“太后有旨,明日撤帘,还政于天子。”几位大臣群起而拜地齐声应和:“太后还政,此后朝野祥和。”目瞪口呆的曹太后一见无路回旋,只好顺阶而下:“垂帘是大人,撤帘也是大人,哀家本无恋政之心,不如就此顺应众意了吧。”曹太后说到此处,仓惶起身,拂袖转头地怨怨离去。

    大局稳定以后,几个元老已然是化解君愁而除去群忧,全都显得畅然顺气而安心合意。欧阳修等几位同僚,均是暗暗感佩成也韩公,败也韩公的过人胆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