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耀祖本对汤三娃前头的表现很满意，又见汤三娃在几个愣头小伙子面前略失面子，便有心在众人面前替他挽回来。否则，他以后如何管领他们？

    见大家都蹲下身子，董耀祖扭头大声道：“三娃，你也是今天的主角，你站我身后来。”

    汤三娃心里正在失落，不料又得了董耀祖的鼓励，心里霎时兴奋地如同喝了半斤高粱酒。他涨红着脸快速地站到董耀祖身后，似乎他不是董耀祖的一个长工，而是董耀祖忠实的侍卫一般。

    董耀祖朝人群中扫了一眼，突然看见了捧着笔墨蹲在人堆里的天佑。怎么能让今天捏笔杆子的人蹲着呢？这岂不是让人家觉得自己只顾厚待自家的长工，而故意薄待别家的人呢！

    董耀祖对自己的大意有一丝懊悔，忙朝天佑摆摆手道：“天佑侄儿不用老蹲着，你也到前面来，把笔墨放桌上，待会儿你还要忙呢。”

    天佑知道这是董耀祖的客气话。正德已坐在众人前面，自己再站到人群前，不是让人觉得这父子俩太显摆了嘛！大大曾经给他不止一次地说过，做人应当低调一些，时时处处低人一头，这样才显稳当啊。人一旦张扬了，庄里人就会说闲话，这不是让老王先生的名声蒙羞吗？

    不过董耀祖已经发了话，自己丝毫不动，也会让董耀祖在庄里人前面丢面子，显得自己太生分了不是？

    想到这里，天佑站起身走到桌前，将笔墨麻纸放到正德面前的桌上，笑着对董耀祖道：“董家伯，今早种了一上午庄稼，我腿还真是困得不行了。我就在地上坐着歇歇，有啥话你尽管吩咐就是了。”说着，双手叉地和其他人一道，坐到董耀祖对面的桌子前面。

    董耀祖没时间思量天佑话里的意思，倒觉得天佑说得有理，摇了摇手道：“那好吧，就依侄儿你，怎么舒坦你就怎么坐着，下面我给大家说正事儿。”

    听董耀祖要进入正题，正德坐直了身子，汤大山也挺了挺胸，让自己显得像那么一回事儿。在场其他的人也一齐稳定形身，静等董耀祖发话。

    董耀祖清了清嗓子，颇有威严地道：“诸位父老乡亲，今天我与正德和大山把大家请来，是有很重要的三件事情要向大家宣布。这第一件呢，就是天下变了。天下变成什么了呢？清朝变成中华民国了，现在是革命党的天下。那皇帝呢，皇帝干嘛去了？皇帝已经下诏退位了。”

    说到这里，董耀祖朝人群中扫视了一眼，只见那些上了年纪留着长胡子的老汉们，个个大张着嘴，一脸失神地望着前方，显然被自己带来的这个消息惊呆了。半大岁数的中年人，神色虽然比老汉们好一些，但脸色也流露出迷茫和无助。倒是那些和天佑一般年龄的小伙子们，不但不显地过于惊奇，而且似乎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

    董耀祖刚要继续说话，只见头戴圆顶子毡帽、胡须皆白的汤守经露着没牙的豁豁嘴，颤颤巍巍地道：“耀、耀祖呐，这、这、这都是从哪儿听来的事儿？宣统皇上虽然年龄小，但、但也有一堆大大大臣们辅佐，怎么能把祖宗打下两百多年的基业，随随便便拱手让给啥啥民国呢！”

    汤守经现在是凤龙庄为数不多的几位老古董之一。他比老王先生小着十八九岁，年轻时也曾操过三五年的童子业，在庄里也算是一个识文断字的人。

    不知什么原因，成年后他性格较为孤僻，又自顾自己的五垧薄地，甚少与其他人户交往，渐渐便成为一个真正的孤人。

    不过由于汤守经能读书会写字，碰到过年的时候，人们上门求他写对子啥的，他都从不推辞，为此庄里人对他也很敬重。

    但他平常与人说话，总爱用些书上的子乎者也，显得啰啰嗦嗦，令人酸地牙疼。讲起道理来，又是执执拗拗，非要争出个高低贵贱，否则你就别想离开。即就是你当时离开了，哪天冷不丁又遇见他，他也会拉住你的袖子继续理论一番。

    所以，总体上庄里大部分人对他敬而远之。岁数大了以后，汤受业说话慢慢变得正常了，可庄里人对他的那个印象，却始终没改变过来。

    董耀祖听这么一个老古董突然发了话，顿时觉得自己的头皮子麻森森地难受。若不及时把汤守经的话头子止住，任由他胡搅蛮缠一会，自己还能把话题说下去么？

    董耀祖故作痛心地道：“是呀，汤家伯，起初我也和你一样，一点都不敢相信。可这又是千真万确的事情。你不知道，前几天我去镇里，才知县署早先就贴出了宣统帝的《退位诏书》，还贴了一张《安民告示》。”

    说着，董耀祖看向汤守经，见老汉又张开嘴想说话，急忙摆了摆手，继续道：“这些事情，你老人家和在场的诸位就不用再怀疑了。众所周知，我们凤龙庄偏居一方，历来消息闭塞，对天下的变化知之甚少。所以大家听到这个消息，心中感到惊异，也属情有可原。”

    说到这里，董耀祖刚想歇口气，见汤守经又张开了嘴，他不敢大意，咽了口唾沫赶紧道：“朝廷换了，天下变了，中华民国的总统是袁大总统。但是秦州那边的革命党不听省城赵都督的命令，双方还在碧玉关那边打过一仗。今后双方是不是打仗，谁都说不上，碧玉关距离咱凤龙庄又有多远呢！这要是万一打起来，咱平襄镇乃至咱凤龙庄是不是安全呢，谁也说不上。”

    说着董耀祖又威严地扫视了一眼场上众人，继续道：“但是，我们庄里那个人不想活命呢？我想没有一个人不想活吧！保甲安民，是我这个做甲长的职责。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儿，咱们要活命，就要把庄里人组织起来巡庄护庄，不但要把咱庄里人组织起来，还要把徐家庄、杨家庄和白家庄也组织起来。”

    说着说着，董耀祖激情澎湃起来，他觉得今天自己就像回到了年轻的那时候，热血也有几分沸腾。

    董耀祖再偷眼看向汤守经，这老汉显然被自己硬生生地打断他的话头子十分不满。他的豁豁嘴一张一张地动着，连带着嘴下垂着的白胡子“扑簌扑簌”地抖着。后头见实在插不上话，汤守经满脸无可奈何，只有“唉”地长叹一声，用手不断拍打着自己的大腿，捶胸顿足地当场发泄着不满情绪。